〖中篇小说〗河长的爱情

春水流

惯于调侃诗歌、嘲讽诗人的，有相当部分其實是留恋诗意之人。就好比小女生暗恋某男生，表面上却处处跟他赌气作对，道理一样。

口令：愁对刺玫瑰，能不忆芦苇？

应答：天涯零落人，诗人玩深沉。

这是小河淌水和玫郡主之间的微信问候。

玫郡主问：今天休息？

小河淌水：休息，仍要去河边走个来回。

玫郡主：敬业模范，感动中国。

小河淌水：郡主见笑。

玫郡主：小气。不想带我游览一番？

小河淌水吃了一惊，连看两遍，才确认对方意图，内心不禁暖流涌动。女生打字就是快，玫郡主追问：怎么？每天念叨的大河，舍不得让本郡主看看？

小河淌水赶紧回复：感谢苍天感谢地，感谢大河感谢诗。

玫郡主所说的大河，就是小河淌水时常说起的引江河。引江河东侧，隔着绿化带，是宽阔的长江大道。玫郡主曾多次驾车经过，却从未真正亲近过引江河。在玫郡主眼中，那是一条美丽的大河。透过车窗看去，河面开阔，河水清澈。岸边绿化带打造得很好，如同绵延不绝的超长公园。梅花香，柳荫绿，榴花红，银杏黄，芦花白，加之常年沙鸥翻飞，鹭鸟翩翩，景色宜人。

景色宜人，这是玫郡主得出的结论；至于梅花香、柳荫绿等概括性词汇，是与小河淌水交往之后，对方提炼的。

小河淌水本姓唐，因兼任河长联络员，大家戏称其小河长，小河、唐，加起来正好是一个歌名，小河淌水。这样的雅号，小唐当然乐意接受。《小河淌水》是经典民歌，广为人知。有时候同事喊：小河淌水，小唐，人呢？小唐干脆唱着回答：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小唐硕士出身，是水务局在编干部，会写材料，精通电脑操作，被委任为引江河河长联络员，目前在引江河管理处挂职。

河长制，新世纪新生事物，简单说，就是由各级党政领导任河长，负责组织领导相应河湖的管理和保护工作。大江大河的河长，分段由省长副省长担任，区域内重要河流的河长，由市长副市长、县长副县长担任。问题是领导公务繁忙，只能负组织领导责任，具体管理还得靠基层。

玫郡主姓韩，单名玫，惯于对男生发号施令，小唐戏称其玫郡主。如此尊贵的封号，玫同学不忍拒绝。

小唐和玫郡主，是同批引进的985高校研究生，无笔试环节，面试仅带象征性，不外乎看长相是否周正，听说话是否结巴。全额事业编制，虽说不属公务员序列，就待遇而论，比普通公务员还要吃香：进编就是副科级，暂不安排实职，按副科级干部套发工资，就连车补之类，一样不少，另有五万元安家费。

这批人同期接受培训，为便于联络，建有微信群。交流过程中，玫郡主看出小唐不寻常之处。玫郡主认定，小唐是文科生，并且是一个内心保持诗意的人。为此，她在群里喊话：唐，东土大唐来的使者小唐，坦白从宽。两个问题，第一，是不是文科生？第二，是不是偷偷写诗？

小唐回复：偷偷？写诗犯法？

玫郡主调侃：不犯法，嘘，小声点，犯傻。

小唐的回答不卑不亢：不敢苟同。中国是诗的国度，很难想象，没有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文化的天空将何等寂寥。

玫郡主：欧耶，厉害！为你点赞。对了，诗仙，给俺写几句。

小唐信手拈来：愁对刺玫瑰，能不忆芦苇？

玫郡主想了好一阵，才给出报复性清单：君系天涯零落人，榆木脑袋玩深沉。

小唐坦诚相告：贴切，我是外省人，呵呵。

玫郡主生出些歉意，但还是大大咧咧回复：俺代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热情好客的陵州，热烈欢迎大唐优才小唐同学！

聊天需要对手，在群里，玫郡主和小唐聊天最多。爱文艺的人，往往语言比较雅洁，而且为人坦诚，小唐尤其是这样。

得知小唐到引江河挂职，玫郡主有些诧异，太不方便了。小唐是外省人，没有私家车，而引江河管理处远在港区大河边。港区离主城区约二十公里，需倒几次公交。更麻烦的是，大河离港区还有四公里，不通公交。

小唐在微信里告诉她，买了辆电动自行车。

玫郡主吃惊不小：骑电动车？那也太远了。

小唐：不是，只有第一次需骑这么远。电动车放在港区水利站，坐公交到港区公园下，走过去拿车，骑去引江河。

玫郡主：不方便，麻烦。

小唐：还好。办了公交卡，刷卡一次，一小时内无限制换乘，打折只需一块四，一周才十几元。

玫郡主：水利站离公交站点多远？

小唐：不远，步行软件显示四百多米，散步也就六七分钟，快走四五分钟。

玫郡主：还是不方便。

小唐：不。诗意满路。

玫郡主：诗意？

小唐：是，数着树走。

玫郡主来了兴致：快说。

小唐：出港区公园站是春港大道，不到三百米。我一边散步，一边数金合欢树，数到第五十二棵，拐弯，进入荻港路。荻港路窄窄的，两边栽着高高的银杏树，秋来金光夹道，美不胜收。荻港路不足两百米，右侧的银杏树，数到四十棵，就到水利站了。

玫郡主：几点起床？

小唐：冬天六点半，夏天六点。

玫郡主：艾玛，够呛。依我说，挂职期满，赶紧打回。

小唐：恰恰相反，我想调进引江河，我喜欢这工作。

玫郡主：天呀噜！哦玛嘎！

小唐：我喜欢水，不是矫情，我喜欢这工作。

玫郡主：喜欢水，人类天性好不？

小唐：是呀。只不过程度有深浅。

玫郡主：欧耶，懂了。

小唐：多数人爱水，是朴素的爱。

玫郡主：师兄爱水，是奢华的爱？

小唐：不。是对水深刻了解之后，执着的爱。

玫郡主调侃：原来，师兄才是水做的骨肉。

内心深处，玫郡主对小唐抱有好感。小唐干净，正派，毕业于名牌大学。问题是，玫郡主是当地人，祖上一直住在老城区，前几年赶上旧城改造，拆迁之后，有三套住房。全家四口人，除了祖母不会开车，其他三人每人一辆，玫郡主的车还是豪华品牌。

而小唐是外地人，目前暂住人才公寓，上下班骑电动自行车。

玫郡主内心自语：如果我们谈恋爱，不但祖母和父母接受不了，更要命的是，亲朋圈子、同事圈子、闺蜜圈子，会怎样议论？唉，会被唾沫淹死。

不过，玫郡主真的喜欢跟小唐聊天。常常是，晚上洗漱完毕，慵懒地躺在床上，和小唐微信互动。在拉拉杂杂的聊天中，小唐向玫郡主灌输不少知识。他很睿智，从不长篇大论，也不刻意为之。

比如，他说：水土水土，水在前，土在后。没有水，就没有人类的一切。

又如：土也至关重要。不过，土是怎么形成的？先有水，后有土。至于生长庄稼供养人类的腐殖土，则是水滋养植物，植物奉献落叶之后，才慢慢生成的。

再如：水最廉价，也最珍贵。水最普通，无色无嗅无味。水最特殊，是天地间唯一以固态、液态、气态三种形式存在的物质。

有一次，玫郡主跟小唐抬杠，喋喋不休：驾车从你们大河旁长江大道走，一路上竖着好几块醒目的黄牌子，上面是刺眼的八个大字——重要水体，谨慎驾驶！一开始不明白，傻傻猜想，是不是土质含水率高，路基柔软，提醒驾驶员注意安全。上网搜索，原来这个警告牌，是说这河是饮用水源，提醒司机小心，不要翻车在河中，以免造成燃油等有害物质泄露，污染水源。多么冷血的提示！这等于向司机朋友说：不要在这里翻车，要翻到别的地方翻去。对于驾驶员来说，比如我这样的女司机，无论在哪里发生能造成水体污染的车祸，就意味着灭顶之灾，怎么可能有选择翻车地点的意识呢？再说，重要水体附近需要谨慎驾驶，别的地段就不需要了吗？就可以随心所欲疯狂飙车吗？

小唐给她发个笑脸表情：郡主息怒，经常枉凝眉，容易长皱纹。随后小唐言简意赅地解释：比如化学品运输车，无论何时何地，都该万分谨慎。

玫郡主：你看，那八个字岂不是多此一举？

小唐：想想看，一般车祸发生后，人们对伤亡的司机充满同情，是不是人之常情？

玫郡主：那当然，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小唐：但是，如果剧毒化学品运输车发生车祸，翻在我们大河里，造成严重污染，百万人用不上自来水。那么，人们就会忽略司机的伤亡，而是愤愤责问，这家伙怎么搞的？闯下这么大的祸。这，是不是人之常情？

玫郡主：天哪，还真是这样。

小唐：即使这样的灾难发生在别的城市，你也会担心那里的市民，如果那里住着你的亲戚朋友，你会怎样？

玫郡主：揪心。

小唐：而且，水是相通的，一处污染，四邻受害。

玫郡主：嗯，有道理。

小唐：这样想来“重要水体，谨慎驾驶”显得多余吗？

玫郡主：懂了。师兄真乃雄辩家。

当然，作为青年男女，他们并不总是聊水的话题。两人也谈现实话题，比如住房。在这个问题上，小唐的思维也有别于常人。

比如，谈及住房限购，他说，在中国，住房远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民生问题。小区集中的地方，要配套建幼儿园、中小学、医院。如果允许炒房团大肆囤房，那么，学校、医院岂不是都空关着？而真正需要享受优质教育、优质医疗的人，只能眼巴巴看着？

玫郡主：还真是。

又如，聊社会新闻，某个女生毕业于名牌大学，其母托着五本房产证为女儿征婚。小唐说：如果她家不是五套房，而是一两套，反而好嫁人。

玫郡主不服气：为什么？住房多的人家，就该出剩女？

小唐：不是。她家有五套房，父母长辈就有心理预期，总不能嫁给只有一套房，甚至没房的穷小子吧？凭什么让那小子占天大的便宜？俺家宝贝灵芝仙草，凭什么让野猪拱了？

玫郡主暗自惊叹：天哪！但愿我父母不这样想。

小唐又说：其实，一对有不错职业的恋人——不啃老，不游手好闲，勤奋工作，这是前提，哪怕两人暂时一套房也没有，双方家长也应有长远目光。先齐心合力凑首付，按揭买房。小两口中的一个，拿出大部分工资还贷，另一个人的薪水保障日常开支，也能活下去。

玫郡主开玩笑：师兄是拿自己说事吧？

小唐：目前不敢想，属于俺的关关雎鸠，不知在哪里翩翩起舞。

玫郡主：标准答案，在河之洲。

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不过，这个微信里的小河淌水，这个无房无车的外省人，却以诗人的敏感，维护着男儿的自尊，从不流露爱意。

为此，玫郡主不止一次偷偷骂他，该死的榆木脑袋，还时不时用“天涯零落人，榆木玩深沉”两句来调侃他。

这一回，玫郡主主动提出，结伴游览引江河。她下达指示：本郡主体验生活，按你的线路乘公交去港区。你在公交站台等着，一起散步，数一下树。俺要验证，某某某有没有说谎，谎报数字。

小唐逗趣：哟呵，女诗人。

金合欢绿荫如盖，樹影婆娑。银杏树高大挺拔，器宇轩昂。小唐走在左侧，玫郡主靠着行道树走。玫郡主面带微笑，目光温柔，在每棵树上轻拍一巴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一路走到水利站，小唐推出电动车，跨上。玫郡主坐上去，乐呵呵说：师兄警惕性提高，师妹搂你小蛮腰。说着，大大方方揽住他。

路上，玫郡主问小唐，他这个河长联络员，主要干些什么。

小唐说，日常填表、大事汇报就不用说了，日常主要是巡查。

玫郡主说，天天如此，岂不枯燥？

小唐没有接这个话题，问她：汉字的偏旁部首，你了解不？

玫郡主一愣：偏旁部首？怎么扯上这个？

小唐说，谁都知道，偏旁部首对于汉字的规范和传播传承，何等重要。可是，有谁知道，当初是哪些先贤不怕枯燥，呕心沥血，整理规范偏旁部首？还有汉语拼音的发明与推广，也是这样。

玫郡主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我的天，诗人的跳跃思维。

小唐说，有些基础性事业总得有人做，眼下平凡，功在千秋。

玫郡主说：懂了，师兄是自夸，你这事业功在千秋？

小唐说：不敢当。不过，就像汉字是汉文化的血脉根基，干净的水，是全人类的文明根基。

玫郡主用力鼓掌：此处应有泪点。

小唐说：安全第一，搂小蛮腰。

玫郡主继续鼓掌：此处应有笑点。

巡查河道过程中，玫郡主发现，小唐对支流格外重视。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要管住污染，当然要看住支流。再说，大河是硬质驳岸，没有坍塌之虞。

大河里轮船高耸，汽笛震天，白色水鸟逐浪翻飞。多数时候，他们行进在河岸旁绿地间，微风拂面，花香宜人，青草的气息让人清醒。时而步行，时而坐电动自行车，玫郡主心情分外放松，恬淡之外，还有一丝隐藏的甜蜜。

一条支流，距河口不远，有个滑滑梯模样的混凝土泄雨道。小唐停下脚步，随后下坡走到水边，仔细看看水下，转头对玫郡主说，这下面被雨水冲出一个凹坑，不想办法的话，会越冲越深，引起周边坍塌。

那怎么办？

我有办法。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就来。

话音未落，小唐噔噔噔跑上坡，转眼消失不见。

玫郡主待在原地，把之前拍的照片整理修饰一番，挑选几张风景好的，发到朋友圈。很快有闺蜜留言：莫负好时光，逮个帅哥逛。

玫郡主回复：不可以？忍心看着本公主当硕士剩女？

对方：只争朝夕，争分夺秒。

又逗趣几句，小唐气喘吁吁回来，抱着一大捧湿淋淋的水草。让玫郡主吃惊的是，小唐赤着脚，裤腿一直卷到膝盖之上。

香蒲，很好的，不久就能长出一大蓬。

小唐把水草堆在岸边，蹚进水里。

玫郡主说，当心，水很凉。

小唐说没事，让她取一束香蒲递给他。玫郡主先拿了四五棵给他，看他怎么操作。小唐接过去，就像农家插秧，麻利地将香蒲栽在水底凹坑里。

这么简单？

小唐笑着说：别急，等会儿再看。随后两人合作，香蒲被均匀种下。小唐说：关键步骤来了。

所谓关键步骤，不过是用右脚脚掌，在水底将植株一棵一棵踩实。玫郡主说：就这，不难啊。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这活儿我从小就会。

玫郡主笑吟吟地说：吹牛吧？

小唐洗脚上岸：我父亲的工作有些特殊，在园林施工队，专门从事水生植物栽培。

玫郡主说，难怪难怪，祖传技艺。

小唐去香蒲采集地找鞋子，玫郡主跟着。小唐指着葱绿的水草说，水生植物最容易成气候，分株繁殖成活率极高。在人类进化史上，水和水草功德无量。

坡岸较陡，玫郡主很大方，把手递给小唐。她的手凉凉的，小唐的手热乎乎的。离坡顶越来越近，玫郡主突然说：停！小唐吃惊地看着她。玫郡主似笑非笑说：让我来猜一猜，某某某的心思。

小唐不免有些紧张。玫郡主说：某某某在想，上岸之后，是放手呢，还是不放手呢？

小唐故意说：猜错了。不过，出汗的手掌出卖了他。很显然，玫郡主说中他的心思。

玫郡主一本正经说：《哈姆雷特》之问，牵手还是放手？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問题。

小唐一乐，终于说：郡主恩典，那就牵着。

两人牵手走了很远很远，直到走累了，才回头找电动车。电动车启动，小唐的衣服向后鼓起，贴到玫郡主脸上。玫郡主先是用额头将衣服顶回去，接着左边面颊贴在小唐背后，喃喃说：累坏了。

砰砰砰，小唐年轻有力的心跳声，清晰地传入玫郡主耳中。

当天深夜，玫郡主给小唐留言：真累，回家脸都没洗就睡了。

小唐：郡主辛苦。

玫郡主：大河边景色真美呀。

小唐：是啊，欢迎郡主再次巡视。

玫郡主：真想每个休息日都去。

小唐：一开始新鲜，走多了，熟悉了，也就平常了。

玫郡主愣了好一阵才回复，一行文字怒气充盈：控诉文科生！

小唐想缓和一下气氛：微臣错了，郡主海涵。

玫郡主发回一组愤怒的表情包，不再理会。

第二天一早，小唐发给玫郡主两个字：早安。平常，玫郡主会回复一个“早”字，或者回一个太阳笑脸表情。这一回，她略一思忖，没有回复。

深夜，小唐发给她两个字：晚安。

玫郡主硬邦邦回复：好男儿应当心直口快，心中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看来小唐在字斟句酌，几分钟后才回答：想什么就说什么？全无顾忌？那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无知无畏，二是财大气粗。

玫郡主向来聪明，一看就明白，小唐所讲的很有道理，但还是不依不饶：也就是说，这两点你都不具备，所以懒得说？

小唐：不早了，郡主歇着吧。

玫郡主：要你催！不想聊，永远不聊！

小唐：郡主消消气。

玫郡主不理他。小唐还是坚持每天给她道早安，此外并无联系。不过，小唐的日常动态，玫郡主能大致了解。小唐会在微信群里，交待行踪与重要事情。

日子如逝水，静静流淌。这一天，玫郡主在办公室整理文件，正在看报纸的科长问她：大学里写过诗吗？科长每天坚持看报，连副刊都看。

玫郡主说没写过。科长问，是否知道本市举办的“水的陵州”征文大赛。玫郡主说知道，不会写，没参加。

科长发感慨：还是诗歌好啊，高度浓缩。人家小说散文写那么长，奖金却是一样的。你看这首诗，九行，顶多一百字，二等奖，四千元，一个字四十元。这效益，杠杠的。

玫郡主说：这么厉害？我看看。接过报纸，一眼看去，忍不住瞳孔放大，心跳剧烈。

春水流

唐诗泉

每一条大河总让我想起

正深情凝视沃土的，慈母目光

每一条清溪总让我想起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荷风芬芳

柳树探向绿波，水草偎依沙洲

挚爱的芦苇呀，不敢喊你的雅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谁在临风嗟叹，将一曲月桥花院

吟诵成，去意徊徨

天哪，居然是他！这也太巧合太意外了吧。唐诗泉，就是小河长小河淌水小唐。

科长说：我看出来了，这个作者，他想离开。

玫郡主内心震动，表面却故作镇静：离开？什么离开？

科长说：就是出走啊，背井离乡。科长显然不知道小唐同志是外地人，更不知道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一边巡查水体，一边欣赏“柳树探向绿波，水草偎依沙洲”。

玫郡主手心出汗，嗓子干涩，怔了怔，问科长：你怎么知道？就凭“去意徊徨”四个字？说不定他是故意煽情。

科长说：我也是中文系出身好不好？虽说不会写文章，欣赏水平，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玫郡主虚心求教：那好，比方说，现在你是文学院里的老牌教授，我是刚报到的无知学生。你给我讲讲，怎么就看出人家要离开？科长不慌不忙咂一口绿茶，娓娓道来：看见这两句没有？柳树探向绿波，水草偎依沙洲。多好的句子，深情款款。看出什么了？

看出什么了？玫郡主笑着反问。

科长摇头叹息：你看你看。文理分科，害人不浅；文科生、理科生分家，后患无穷。这都看不出？柳树爱绿波，水草爱沙洲。

咳，就这个？傻子也看得出。再说了，理科生通常智商都比较高的好吧。

科长指着报纸上的一行诗：读读看。

玫郡主声情并茂：挚爱的芦苇呀，不敢喊你的雅名。

科长启发她：想想看，为什么作者要离开？

玫郡主心中一动，继而突突乱跳，略一迟疑，才说：他爱芦苇，芦苇却不爱他？

科长逗趣：理科生智商果然不低。当然了，情商不好说。

玫郡主暗中叹息，嘴上说：情商这玩意，真不好说。

玫郡主走出办公室，来到楼梯间。平时大家都走电梯，楼梯间很是安静。玫郡主平复一下心绪，给小唐留言：小河淌水听令，给本郡主取个昵称。

小唐：遵命。

玫郡主：本人雅號蒹葭，替我想个乡土绰号。

小唐：别开玩笑，既然雅号蒹葭，已经泄题，你一定知道小名。

玫郡主：小气！偏要你说。

小唐却在犹豫：这个呀。

玫郡主：某某某的诗歌不是得奖了吗？不会录几句发来？哪怕摘抄一句，关键一句。

小唐还在迟疑：关键一句？

玫郡主不高兴了：你再装蒜！盛唐气象哪里去了？

小唐回复：挚爱的芦苇呀。

玫郡主秒回：真乖，给你发红包。

意犹未尽的玫郡主，连发抱抱表情，随后发感慨——万千浮华，不如蒹葭。

运动装

此后，有亲友给玫郡主介绍男朋友，玫郡主会说：谢谢你，我不急。某些关系好的亲友不明所以，嗔怪道：还不急？研究生读出来，至少二十五六岁，再不急，熬成大龄剩女老姑娘，到时候再着急真的就晚了，不是黄花菜凉了，是霉干菜凉了，凉透了。

玫郡主笑着说：真不急。让你费心了。

也有聪明的，会心一笑，意味深长地试探：这么说，碰上合适的了？目前谈着，或者暂时挂着？玫郡主只好含糊一笑，说：看缘分，看发展。

小唐则要老实得多，同事或者同事亲友里的热心人，看他自身很优秀，工作性质和发展前景都很好，主动跟他牵线搭桥。小唐总是说：谢谢，没闲着，谈着呢，正在谈。人都有好奇心，听者自然要问女方情况。小唐笼统地说，挺好的，都挺好，文凭工作都跟他差不多。人家免不了要恭喜祝福一番，无非是人才般配、三观符合之类。

然而，作为外地人的小唐，内心的感受比较奇特。一方面感到甜蜜充实，这是人之常情；另一方面，一缕若有若无的担忧，总是挥之不去——唉，玫郡主的家人、亲戚和至交，会是什么态度呢？

爱诗写诗的人，也会顾忌这个？当然会。小唐不是生活在真空里，老师和学长的例子，身边亲友的例子，都明白无误告诉他：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甚至两个家族的事。

小唐有个学长范师姐，比他大两岁，俩人曾在学生会共过事，比较谈得来。范师姐本科毕业后另起炉灶，攻读林学硕士，让多数人大跌眼镜，却让小唐肃然起敬。

范师姐跟小唐无话不谈，曾在微信里发来一段话。小唐印象深刻，截屏保留至少一整年，直到换新手机清理数据，才被无意间删除：

男生女生最浪漫的时刻，都在亲昵之前。从魂不守舍思念牵挂，到欲言又止心惊胆战言语试探，再到眼神交汇肢体触碰，直至心灵相通十指相扣深情相拥心神俱醉，恨不能时光停滞融入彼此融入天地。如此而已。

男生女生最需要警惕的时刻，是在拥抱亲吻亲密亲昵之后。这是因为，两个人两个家庭乃至两个家族，交锋才真正开始，互相预期，互相审视，互相挑剔，互不妥协。请注意，不再是如此而已，而是如临大敌。

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凭什么总是你家说了算？这两个要命的伪命题，却让人世间许多一开始惺惺相惜的知己情侣，最终撒手转身，各自绝尘。当然，只是绝尘而已，又不是绝粒。生活还得继续，该苟且的还得苟且。

诗与远方呢？对不起，那是另一话题。婚姻只是诗与远方的相关元素，却非必需品。是的，单身者照样可以写诗，浪迹天涯更自由，无牵无挂。

初看范师姐这段话，小唐忍不住笑出声来。笑过之后，心头萌生的却是警醒和警惕，是呀，只要活着，谁也逃不过，我也会面对。

玫郡主让小唐注意着装，不能天天运动装、跑步鞋，太随意了。机关工作人员，更何况是作为人才引进的高校研究生，不能像大学时代那样放旷。

小唐反驳说：比尔·盖茨厉害吧，你看他还不是T恤、夹克衫、休闲裤？还不是跟谁握手左手都插在裤兜里？

玫郡主眼睛一瞪：嗨乖乖！看把你能的，咋不跟爱因斯坦比呢？爱因斯坦多潇洒，多嚣张，邋邋遢遢，流浪汉着装，疯疯癫癫，爆炸式头发。

小唐说：不敢，没修炼到那境界。

玫郡主说：再贫，再贫不理你了。

玫郡主领着小唐到男装专卖店，给他买了一身行头。小唐要付钱，玫郡主抢着付了，说是送他的。推销员不失时机说着恭维话，无非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仙女好体贴、帅哥好福气之类。各自回家后，小唐给玫郡主连发九个一百九十九点九九元的红包，玫郡主一个也没收，直接删掉了。小唐只好耐下性子等，等到一个似是而非的西洋节日，给她转了两笔钱，第一笔是五百二十元，第二笔是一千三百一十四元。玫郡主爽快地收下，开玩笑说，要截屏留作证据，免得将来天雷滚滚。

意犹未尽的玫郡主，给小唐发来一则笑话：

前女友给某男发信息：还好吗？

某男：都挺好，谢谢关心。不是说分手就不联系了吗？

前女友：我兼职卖保险了。你不捧个场？

某男：不了，谢谢，该买的都买了。

前女友：我这里有一款意外险，特别适合你。

某男：煞风景，不吉利，不买。

前女友：这一款很贴心，什么意外都包赔。

某男：打住，不要再说了。

前女友：就连被天雷劈死，都包赔。好好回想一下，当初你对我发的那些铮铮誓言。

某男：甭啰唆了，买买买，来三份！

小唐一笑之余，回复：呀！一副绝妙对联——海枯石烂，天打雷劈。

玫郡主：笑晕于华山之巅挂同心锁的沉甸甸的铁链旁。

小唐：不太明白，看上去很深奥的样子。

玫郡主：切！才不深奥，感慨而已。

小唐：嘛感慨？

玫郡主：细思恐极。不要说百年千年了，就算几十年，甚至十年八年之后，那些同心锁的主人，也就是当初信誓旦旦如胶似漆的一对一对，不知有多少劳燕分飞了。

小唐：是哎。铜锁永不生锈，人会老死腐朽。

玫郡主：又来了！审判文科生！

小唐：艾玛，莫须有。

玫郡主：你就不会说一句——不管别人，只管我们，我俩一定会天怎么着地怎么着。

小唐：天打雷劈，地动山摇？笑晕于厕所。

玫郡主：生氣，很生气，请勿打扰。

小唐：我错了，郡主大人大量。

玫郡主不再理他。

小唐：小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明天起微臣洗心革面，从穿正装开始。

当然，所谓上班期间天天穿正装，小唐无法做到。到所在单位点卯或者去市政府办事，穿正装还说得过去，作为河长联络员巡查河道，只能照旧穿运动装。

与玫郡主正式分手后，和石小羽交往，从某种程度上说，恰恰是缘于小唐对穿运动装素面朝天的女生，有天然的亲切感。

某一天，玫郡主所在的微信群，一个男同学就某事咨询小唐：这事你怎么看，唐诗？唐诗人，唐才子，人呢？穿越大唐了？

有人说：唐诗人退群了。

退群了？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太忙吧，两头跑。

忙？不至于吧，没时间看群信息，设为免打扰就是了。肯定另有原因，说不定为嘛事受刺激了。谁知道真相的，吱一声。

不知道。

同上。

亦然。

小韩，玫郡主，或许你知道？

凭什么该我知道？不知道。

有人打圆场：退就退呗，来去自由。再说了，没有不散的宴席。

是哎，我爷爷说，亲兄弟早晚要分家，再恩爱的夫妻保不定会离婚。我要说，何况一个松散的微信群。

我爷爷也说……

说什么？

少说话，多做事，饭吃吃酒呷呷，才会有保障。

哈！有道理，接近真理！那就不说了，为了饭吃吃酒呷呷肉叉叉饭扒扒，这些疑似精英们，分头埋头带头，做事去吧。

石小羽是陵州学院汉语言文学影视编导专业大学生。石小羽一行拜访小唐，是为了完成作业，也为了参赛拿奖。对小唐而言，则带有工作性质。这是因为，校方打电话给小唐所在单位办公室主任，主任跟他打招呼，说是几个大学生要拍节目参加环保公益作品大赛，初定主题是水环境治理，请他配合，多出主意。主任又对几个大学生说，唐师兄是作为人才引进来的名牌大学硕士，对他要尊重，多请教。

石小羽的四人小组与小唐会面，刚寒暄一两句，其他三人就嘻嘻哈哈拿石小羽和小唐开玩笑：小羽厉害，心有灵犀，看，你跟唐师兄，如假包换的情侣装。

说来真巧，小唐跟石小羽那天都是一身蓝色运动装，脚蹬白球鞋。石小羽是个白皙的女孩子，略带婴儿肥，蓝色衣衫更能衬出肤色，白得跳色。

一听“情侣装”三字，石小羽的脸一下子红了，着急说：没规矩，太唐突了。

一旁那个很瘦的女生说：唐突什么？说明唐师兄太优秀太有吸引力了，让我们膜拜。说着拉起石小羽的袖子：看，就连着装，小师妹也情不自禁向大师兄靠拢。

石小羽只好装憨，反拉着瘦女生的胳臂：我配不上大师兄，像你这么苗条秀气的仙女，才配得上。

瘦女生笑眯眯地说：我也配不上。

小唐左手捂住额头，右手按住胸口：行了行了，俺的老心脏呀！

大家都笑了。开局很好，双方之间既没有隔阂，也没有代沟。

拍摄小组是这样分工的：石小羽负责脚本，那个叫欢欢的瘦女生出镜解说，类似于导游兼主持人；另外两个男生一个负责拍片子，一个负责剪片子。

在引江河边小唐的办公室，石小羽眼睛看着墙上张挂的制度之类的牌匾，右手握拳充当话筒：河长制基本原则——坚持生态优先，绿色发展；坚持党政领导，部门联动；坚持问题导向，因地制宜……河长制工作的主要任务包括六个方面——一是加强水资源保护，全面落实最严格水资源管理制度，严守“三条红线”……这个更硬，又是术语，听都听不懂。

看她一会儿庄重严肃一会儿皱眉撇嘴的样子，小唐忍俊不禁。

初步选景，差不多用去两个小时。休息时，四个学生坐在小唐对面，个个查看手机。小唐一眼扫过，发现四人用的都是价值不菲的苹果机。小唐内心苦笑一下，暗中自语：我不相信这些孩子家庭条件都一样，也不相信他们自己有余钱买昂贵的手机。要是范师姐在，难免发感慨——唉，人类在追求虚荣方面，总是惊人地趋同，名牌，豪车，大房子，不一而足；中国父母，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注定是世界上最辛苦的长辈。

本科和研究生读了整七年，加上走上工作岗位的时间段，小唐只用过三部手机，从来没买过苹果机。一方面是他理解父亲的勤苦节俭，更主要的是，他在网上手机销售平台，仔细盘查过苹果机功能，认为除了名气大之外，性价比其实很一般。

石小羽主动走近小唐，台面上的原因是，师兄给他们的参赛作品起了个好标题。石小羽给小唐留言：我们教授专门来说，评委说了，这个标题太好了，看到这个题目，好像隐隐约约有了默契，这个作品，十有八九能入选等级奖，而不是没有奖金的优秀奖。真的感谢大师兄，不，是满怀虔诚仰望大师兄。

小唐调侃道：打住！幸亏不是“瞻仰”。

石小羽脚本里提供的备选标题是这样几条：水之思，在水一方，清清世界，清清如水，身边的水世界。

小唐认为，这类标题并无毛病，但实际拍摄起来，不太好表现。于是，他补充一个备选标题：因水之名。解释说，这个选题便于拍摄，对水文化几乎不了解的学生，因水之名，带着使命走近水，亲近水，了解水。

石小羽说，大师兄，我们准备把奖金分成五份，有你一份。

小唐拒绝了，说自己并未参与实地拍摄，至于四字标题，不过分分钟的事，没什么了不起；又说自己有工作，有薪水，于情于理都不该分奖金。

石小羽说，不如这样，我请大师兄吃顿饭。

小唐说，要请也是我请，我是师兄。

石小羽爽快地说，好，那就请个高大上的，西餐，牛排。

交往之后，小唐真的像大师兄对待小师妹那样，关心她的生活和学业，却从未有过轻浮过火的举动。倒是石小羽很大方，每次坐在小唐电动车后座上，都双臂环绕，抱着他。

石小羽第一次坐小唐的电动车，小唐不由自主想起玫郡主，还有玫郡主的姑姑韩委员。

韩委员在一个镇上当组织委员，做事干练，说话干脆。她是韩家走出的第一位领导干部，惯于给两个家庭拿主张，婆家娘家两头操心。如今就算普通老百姓也知道，副科级实职以上的干部才能称领导。副科级，当地叫副乡局级，也就是副乡长、副局长之类。乡局级，叫起来比科级得劲。

听说侄女韩玫找的男朋友是名校研究生，刚开始韩委员很是得意：乖乖隆嘀咚！这下好了，两个学霸强强联合，将来一不小心能出个科学家。不由分说，韩委员给侄女下达指令：星期六上午，把他叫来，我看一下。

小唐骑着电动自行车拐入韩委员家别墅大门，韩委员还没来得及看清小伙子长相，就在心里下结论：这孩子不太适合，家庭不行。

她的理由是，现在的孩子大学里基本上都考了驾照，这个男生，研究生毕业，作为人才引进，手捧金饭碗，但凡家庭条件稍微好些，全家也会齐心协力给他买辆代步车，外人看着体面，孩子上下班也免除风里雨里辛苦。而现在，一个大小伙子，骑这么一辆矮趴趴的电动车，怎么看怎么别扭。

脑海里波澜起伏的韩委员，表面上笑逐颜开，亲切招呼，热情接待，不让小唐换鞋，推他进门，按着肩膀让他坐在沙发正位，端来上好绿茶，摆上进口水果，双方开始聊天。由大学名称、名气进入话题，然后是工作单位、人才储备方案等等。韩委员步步为营，很快就问到小唐的家庭。硕士出身的小唐，坦然，坦诚，有问必答，言简意赅。

小唐来自组合家庭。小学毕业那年，母亲病逝。不幸中的大幸是，那一年小唐考入全市最好的外国语学校。外国语学校是私立学校，学费高昂，按理说小唐这种求学方式不太明智。不过，该校有个激励机制，前五名学生初中三年学费全免。小唐考了第四名。初中读完，参加全市统一考试，前二十名且填报外国语学校的学生高中三年学费全免。小唐考了第十三名。就这样，在母爱缺失、父亲只顾挣钱养家无暇照顾孩子的前提下，小唐一路顺畅考入重点大学，直至研究生毕业。

小唐上大学的第二年，父亲找了个离异妇女重新组合家庭。小唐的后妈带来一个弟弟，这个弟弟学业成绩也很出众，眼下在一所名气很响的大学读书。

此外还有些情况，韩委员没有问，小唐也就没说。

對于老唐的两个儿子，一个亲儿子一个继子，外人只知道羡慕，都是实打实的学霸，却不了解老唐的艰辛。老唐是绿化队的普通工人，续弦在超市做营业员，两口子都不是国家工作人员，平时工资水平一般，年终奖的数额跟体制内员工相比，差别很大。这样的收入水准，同时供养两个孩子读书，压力可想而知。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现如今男方要成婚，有一套房，甭管是一手房还是二手房，必须是新近装潢的，这是起码条件。家有两个男孩，意味着至少要拿得出两套房的首付。老唐家的老房子是个中套，还是当初趁着房改低价买下的，只花了几万元。

所有核心问题问完，韩委员笑着招呼：小唐喝茶，不烫了，喝喝看，你是外地人，试试这碧螺春习不习惯。

小唐端起杯子，看了看茶叶和茶色，喝了两口，说挺好的，很香。

告辞出来，玫郡主送小唐。走出老远，小唐才笑着说，真紧张，比当年论文答辩还紧张。

玫郡主说，没事，我姑姑一向这样，做主做惯了，比较强势，也很热心。

小唐请石小羽吃牛排之后，连续几个双休日，石小羽都陪小唐巡查河道，散步聊天。上课期间，一般是星期二和星期四，傍晚时分，石小羽也会给小唐留言，问他忙不忙，加不加班，要不要去散步。

陵州只有四五所高校，规模都不大，集中在城东，因为区域面积和大学生总数都不够，不叫大学城，一般叫高教园。

小唐和石小羽交往方式简单，也就是散步、聊天、吃夜宵，送石小羽进校，小唐骑电动车返回。晚间，小唐在高教园区街道旁，常常看到一边喝酒一边吵吵嚷嚷的男生女生，以及围墙外绿篱间抽烟的孩子，偶尔也有哭哭啼啼的女生。小唐隔三岔五给石小羽留言，让她注意安全，不要抽烟喝酒，不能借网贷。石小羽总是回复：谢谢泉哥，知道了，么么哒。

泉哥，这是石小羽对小唐的新称呼，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从坐上小唐电动车后座，搂住他腰那天开始的。

石小羽第一次去小唐住处，也是她主动提出，并再三要求的。小唐住在人才楼的单身公寓，三年免房租，但三年后不可以重新申请，也就不能继续居住，给租金也不行。当然，既然是引进的人才，一般都能在三年内解决住房问题，无论是倾全族之力全款买房，还是先凑个首付买房，抑或不差钱但不打算落地生根的另外长期租房，总之不可能出现引进人才无家可归的现象。

“泉哥，你住得不错啊，一个人，太浪费了吧。问题是，两个人住，又嫌寒碜了。你想啊，哪个女孩不想嫁个有房的男人？开发商胸有成竹，早就拟好了广告词：你完全可以不买房，前提是你想不想买房。说着这样老成的话，石小羽的表情却是乐哈哈的，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石小羽对小唐很信赖，也很坦诚。在断断续续的聊天中，小唐对她的身世有了大致了解。石小羽来自残缺家庭，由单身母亲独自带大。小羽上小学那年，母亲到一家工厂当炊事员，中型企业，效益很好。小羽母亲只给管理层的小食堂煮饭，事情繁杂，但不算辛苦，薪水也不低。不过因为母亲一直单身，坊间免不了风言风语，说小羽母亲跟负责后勤的副总好上了。那个副总有个儿子，高高大大的，但脑瓜子不灵，据说当初生养时难产缺氧。小羽上高中时，个子挺高，那副总见了，萌生另外一番心思，跟小羽母亲说，让小羽给他当儿媳妇。不知怎么就起了争执，愤怒的小羽母亲，当场用烟灰缸敲破副总头皮。离开小食堂后，小羽母亲在食品批发市场装货卸货，按件计酬，很是辛苦。

小唐听了，默默叹息，想起大学时代某教授时常提到的一句古语——须知世上苦人多。

石小羽几次三番毫无戒心孤身进入小唐住处，小唐也没碰她一指头。直至两人分手之后，他看清了自己当时的思维方式：像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彼此，无论是就物质条件还是就精神世界而言，眼下恋爱结婚，很显然，是不明智的。

一次，是个大热天，一到小唐住处，石小羽就大大方方让小唐找来男式汗衫和篮球短裤，跑进卫生间淋浴。然后，手脚麻利地将自己的衣服洗了，放到阳台外面大太阳底下晒着。

两人坐在空调对面，喝水聊天，等衣服晒干。石小羽一边梳头一边抱怨：书呆子，不要说牛角梳了，连个木头梳子都没有，就这塑料货，肯定是因公出差从宾馆里带出的。

小唐笑着说：明天就去买，黄杨木梳，花梨木梳，紫檀木梳，象牙梳，随你挑。

别的不评价，象牙梳，这个牛吹大了。

是哎，保护野生动物，全球禁止象牙贸易。

石小羽无意间曲起一条腿，男式篮球短裤过于肥大，裤管一下子往上褪去。小唐心中乱跳，嗓子发堵，索性用玩笑语气挑明了：瞧这大长腿，白得发亮。

石小羽愣了一下，红着脸站起身，让裤管下垂。坐下后，低头想了一番，脸上的红晕慢慢退去，随后叹息一声，用淡淡的语气，低低的声音，说了两句话。这两句，也许小唐这辈子都无法忘怀。是两个问句，初听寻常，略加思索，却让人心惊惶惑——为什么只有双方般配才能成眷属？为什么有情人不能双双般配？

小唐内心波涛汹涌，惭愧之余，安慰她说：不要说这些，来日方长。

石小羽把湿漉漉的头发贴到小唐肩上，又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小唐伸过右臂，揽住她臂膀。石小羽不再叹息，也不说话，很安静，许久之后才说了两个字：凉，冷。一骨碌爬起来，去阳台看衣服干了没有。

虽说在爱情这条道上，两人都不太看好前景，但彼此之间暂时仍以疑似恋人的角色存在着。

让小唐萌生退意的，是一次唱歌娱乐活动。那个叫欢欢的瘦女生过生日，男朋友请她的闺蜜唱歌。听说其他三个女生都带了男生，石小羽怕独自出席会尴尬，于是邀请小唐参加。小唐因为手头有工作去晚了，一进KTV包厢，就见识了欢欢男友的社会习气。那人坚持让小唐罚啤酒三瓶，态度蛮横。小唐一再致歉，加上欢欢在一旁好说歹说，那人才允许只罚一瓶。很显然，欢欢男友已经醉了，一会儿活蹦乱跳，一会儿仰面嘶吼。

小唐无意间查看手机，看见石小羽的简短留言：富二代，活见久（网络流行用语）。

小唐朝石小羽笑了笑。石小羽問他唱不唱，他说不唱。

后来，欢欢男友醉得不轻，不顾有外人在场，屡屡抚摸欢欢大腿，更为过分的是，他一边对其他女生做鬼脸，一边夸张地撩欢欢裙子。最后，他无视欢欢的捶打和挣扎，下蛮力把女孩搂在怀里，两手在女孩背后忙活，将翻起的裙摆撩上去，在腰部打上死结。

小唐看不下去了，起身要离开。谁知欢欢男友马上像警犬嗅到猎物，精神亢奋赶来阻拦：想走？不给面子？不给面子要受罚，把包厢钱给了。

欢欢一边解裙摆，一边过来打招呼：对不起，他醉了，别理他。

欢欢男友用力拨开欢欢：谁醉了？谁说我醉我跟他急。又伸手推小唐：怎么着？不给面子，又舍不得包厢费，算不算爷们？

小唐说：好的，我给。

谁知欢欢男友更加愤怒，一边推搡他，一边眯着眼睛、扬着下巴开骂：你很有钱？你比我有钱？

小唐也动了怒，右臂发力，拂开对方手臂：我警告你，不要推我，严重警告！你要较量，我们出去，不要在女生面前失礼。

欢欢男友一蹦三尺高：哟呵！跟我较量？胆子不小。

其他几个男生一看架势不对，再也顾不了欢欢脸面，一拥而上，把理亏的一方控制住。那男人再张扬再厉害，好汉敌不过人多，对方几人抓手的抓手，按肩的按肩，将他揿在沙发里。欢欢男友只剩下两条腿在前面空踢，嘴上骂骂咧咧。

小唐抽身而走，石小羽紧随其后。来到大街上，小羽在身后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小唐微笑着说：你的错？你当我傻？

不过，他的镇定和他的安慰，不但没让石小羽安心，反而让她心生凉意。小唐推出电动自行车，跨上。这回石小羽没有马上坐上去，而是看着他，礼貌地问：我送送你？

小唐也看着她：你不进去唱一会？

不唱。

他们会不会到处找你？

石小羽转开目光：应该不会了。

小唐掏手机看时间：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送你。

石小羽故意笑了笑：很近的，不要送。我也不送你了。

让小唐决意分手的，是一次借钱风波。

大约两周后，石小羽在微信里，写了很长一段话，大意有三层：一是恨自己不争气，消费观不正确，外面欠了债，怕母亲伤心，不敢开口，导致利上滚利；二是恨自己不努力，看着泉哥这样的精英，不知见贤思齐，让泉哥一再失望；三是羞愧之余，只能寄希望于亲人一样的泉哥，请帮忙还款五千元。

小唐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冷飕飕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翻检起那些骇人听闻的新闻：网贷裸照质押，黑社会逼债，自杀……

他简短回复：有无裸照质押和黑社会催逼？有就马上报警。

石小羽：没有，就是利息高。

小唐：那也不能纵容，我给你还本金，马上报警。

石小羽：对不起泉哥，我不想报警，你可以不帮我还这五千。

小唐：我会给你五千，但必须报警，这事不容商量。

石小羽：泉哥，对不起，是我不争气。

小唐转了五千元，对方收下了。

第二天一早，小唐给石小羽留言：还了吗？

石小羽：还了。

小唐：利息多少？只要是高利贷，有暴力或软暴力逼债行为，现在是必查。

石小羽：泉哥，你截屏留下证据，我一定会还钱。

小唐：我在问你重大事件，怎么避而不答？

石小羽：泉哥，你今晚忙不？我想当面向你道歉。

小唐有些诧异，有些不安：不忙。

石小羽：八点半，你们马路南边河边绿地。

当晚，两人见面，双方脸色凝重，慢慢散步。石小羽先开了口：泉哥，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但我不想报警。

小唐说，那也行，发个链接给他，由他报警。

石小羽说：泉哥，不用了，反正，我保证一定还你钱。

小唐说：如果我坚持呢？这不是钱的事，不能纵容黑恶势力。

石小羽又说了一声对不起，随后就唏唏嘘嘘哭开了。小唐劝她不要哭，越是劝解，她越是哭得厉害。

直到哭够了，石小羽开始擦眼泪，左抹一下，右抹一下，格外仔细。她的这番动作，让小唐感到不祥。在小唐看来，她不是在擦泪，是在下决心。果然，石小羽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小唐：泉哥，对不起，我真的是个累赘，辜负了你的关心呵护。我心里清楚，清楚得很，我配不上你。

小唐说：不说这个了，不要说了。

石小羽说：听我说完！泉哥，恐怕在你心里，一直也是这样的感觉，我根本配不上你。

小唐又是窘迫又是惭愧：不要这样说，小羽，我一直很尊重你。

石小羽又哭了：是的，你一直尊重我。岂止是尊重我，简直太尊重了！你之前的所作所为，让我佩服之余，心生悲凉，甚至是憎恨。憎恨自己，同时也恨你。

小唐说：那也不至于，也沒必要，无论多艰难，生活还要继续。

石小羽迈步向前：不要解释了！我都懂。彼此拉黑，删掉号码，就此分手，永不相见。

小唐在她侧后方说：对不起。

石小羽转身盯着他，大着嗓门说：够了！你越是这样，只能让我更加恨你，更加恨自己！随后，右手用力指向小唐脚下：不要跟着，我走了，不要跟了！说完决然转身，快步离去。

辗转反侧，深夜时分，小唐给石小羽发微信：你所说的那四个字，心生悲凉，让我心酸恻然。这说明，你之前一直是个好女孩，也读过不少有益的书，明白不少事理。网贷消费，只不过是一时冲动。来日方长，师兄真心希望你，走出消费误区，走出心理阴影，跋涉前行。

谁知连发两次，留言左侧均出现红色警示符号。毫无疑问，他已被对方从好友名单里删除了。

几天后，小唐给范师姐留言，说起玫郡主，还有石小羽。

范师姐没有安慰他，据实说：不要纠结了，如果你是个社会青年，谈着玩，彼此消除寂寞，那无所谓。如果考虑婚姻长久，家庭稳固，这两个都不合适。

子夜过后，范师姐又补充一条：像我们两个，这么谈得来，做朋友做到老，不会有问题。成婚姻合不合适？不合适。我想成为居里夫人，就不能嫁给爱因斯坦。不接受反驳，无须回复。

大约一星期后，小唐晚上加班回来，看到门把手上挂着个方便袋，打开一看，是个包装精美的狭长纸盒。

盒子拆到一半，漂亮的木纹映入眼帘。一把梳子，外形霸气，又厚又长，以整块原木雕成，做工精细，三行梳齿都不是栽上去的，而是从原木上抠出来的。

爱上短发

曲廊回合，碧水回合

——回字护城河，柳岸忆风荷

王副局长说，这是目前为止小唐最好的诗篇，属爱岗敬业的好作品，算是为单位做贡献。

市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组织在城部分人大代表视察主城区老护城河水环境治理，水务局为此忙活了好几天，清理河道重点区段，布置临时会场，制作户外展板，此外还要印刷几十本折页宣传册。分管副局长王局让办公室常年写公文的同志，准备一份简单的分页创意，再让相关科室填上所做实事和相关数据，送印刷厂排彩样。小样送来后，王局初步看看，对封面几行字不太满意。

“梦里水乡，无限风光——水环境治理方兴未艾，初见成效”。

这是原先的标题。王局皱眉思考小半天，没能想出个一鸣惊人的标题。无意间想起硕士生小唐，灵机一动，打电话把他招来，共同商讨修改方案。

小唐书生意气，快人快语，眼睛刚扫过页面，张口就说：梦里水乡，无限风光，没毛病，没特色，不好不坏，又多又快。一个原因是，梦里水乡这种说法，大家用了又用，烂大街了；再一个，从河流多、水面占比大角度讲，不要说放眼全国，就说全省范围，咱们也不一定数得上。第三点，梦里水乡、无限风光这些话，太大，只适合名气大、游客人人皆知的水乡，比如太湖、周庄、乌镇等等。

王局点头说：我也这么想，这个方案，大家也就是一目十行看看，要想给嘉宾留下印象，绝无可能。对了，你不是爱写诗吗？手头工作又贴近，你好好想想，要弄，就弄个先声夺人的。

小唐苦思冥想好一阵，写下“曲廊回合，碧水回合——回字护城河，柳岸忆风荷”。陵州老城区是里外护城河结构，平面呈“回”字形，因此小唐的标题里，反复强调“回”字。

王局一见，连拍大腿：这下逮住了，这个好，绝对好！还不忘叮嘱小唐：不要让旅游局抢了创意，有空你弄个版权登记，网上就能办，不难的。

此后，单位有宣传册之类，包括论文汇编等内部资料编印，王局都让小唐去定点印刷厂蹲守，印版上机之前，由小唐充当最后一道把关人。王局特别交代：重点数据失真，还有常识性错误，这两大失误不能犯，最好讲绝对；其他小问题尽量避免，但不讲绝对，比如的、地、得用错了，引号、括号少了半边，那不是什么原则问题。

就这样，小唐认识了文心齐印刷厂老板的女儿齐春雨。

第一次去印刷厂校对，人生地不熟，小唐一直摸到印刷车间，也没人搭理他。看机器的工人太忙了，根本没眼睛管别人。没办法，小唐只好返身，第二次走进厂办公室。这一回室内有人，是个女孩子，戴着口罩和手套，麻利地分拣一大摞彩色卡片。

见小唐进来，女孩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忙活。

第一眼，小唐就被这个女孩的发型吸引了。露耳短发，黑得出奇，灯底下闪闪发光。并非假小子那种短发，性别特征明显，女孩子就是女孩子，不模糊，不含糊；同时又显得英姿飒爽，活力充沛。

女孩第二次抬头时，小唐还在看她的头发。女孩瞪他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

小唐笑着说：美女见得多了，短头发的女神，真没见过。

女孩愣了一下，这才乐呵呵说：你小子真会夸人，不落俗套。随即又低头干活：干什么来了？约小姐姐吃饭？没空，忙死了。

我是水务局的，来校对宣传画册。

女孩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他：你是那什么，唐诗人？

小唐笑得有些无奈：我不叫这个。

女孩说：就算网名艺名吧，好听好记。说着停下手里的活路，摘掉口罩手套，带小唐到另一张大桌子跟前，开始忙正事。

校对很顺利。晚十点过后，小唐告辞，女孩喊住他：别忙，加个微信。小唐看着她，女孩虎着脸说：别想太多，给你发彩版，方便审核校对。记住啊，无论什么要修改的，必须在零点之前提供。零点之后，哪怕是市长、省长、联合国秘书长，要改版子都不行，至少等到早上六点半。记住，六点半这个点，也只能发给厂长老齐，不能发给我，我是小齐。你记好了，给我留言，必须在早八点之后。

小唐微信是实名制。女孩说：唐诗泉，这个厉害了，唐诗的水平，诗如泉涌，你不上天谁上天？又指着对方手机：这是我名字，刚跟你说了，我姓齐。

小唐看看对方昵称，四个字，春雨来也，忍不住开玩笑：齐春雨来也，你叫这名？五个字？洋气。

齐春雨一笑：笨蛋，三个字够了，齐春雨。

小唐说：那更好。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农夫去播种，牧童骑水牛。

齐春雨故意说：就你这写诗的水平，放在唐朝，早就饿死了。

小唐说：哎，有件事你知道吗？

齐春雨皱着眉：赶紧说，姐姐我忙着呢。

小唐說：你的头发真好看。你知道吗？

齐春雨有些诧异：啊？我的头发？真好看？不知道，没留意。

小唐说：真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短发。

要是在平常，依齐春雨的脾气，会嘲弄挖苦对方：马屁精，这奉承水准，也是醉了。奇怪的是，齐春雨居然恍惚了一下，更为难得的是，居然流露出一丝羞涩忸怩，左手下意识地往耳后拢一下头发，垂下眼帘：天哪，我这发型，都留了二十几年了。

说来多数人不信，从小齐春雨就没留过长发，遮背长发、披肩发、马尾辫、齐肩碎发，统统不沾边。短发，一直是短发，式样极其有限。幼儿园和小学阶段是童花头，刘海儿一剪子齐，好歹能遮住耳朵；初中、高中阶段，露耳短发，偶尔有头发遮住耳朵，左边拢一下，右边拢一下，齐活，只用左手，不用右手，右手要拿笔写字呢。更为夸张的是，高中三年，作为住校生，齐春雨从没有带过梳子。清晨，每当学校里起床音乐奏响，齐春雨就迷迷瞪瞪爬起，在牙刷上挤上牙膏，放进口杯，再将口杯、毛巾和肥皂放进脸盆，右手抱盆，走在通向女生公共卫生间的走廊上，左手五指不肯闲着，将头发三下五下粗略整理一番，再左边拢一下，右边拢一下，发型修饰宣告完工。

妈妈也曾说起，对头发稍微留意一下，老人们常说，女人的头男人的脚，女孩子的发型，男人的鞋子，不能马虎。齐春雨的回答简单粗暴：不够睡，睡不够！有工夫做头，不如多睡几分钟。

妈妈听了，很是心疼，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叹息。

初中毕业后，齐春雨考入一所普通高中。从那以后，齐春雨和她的同学，老是抱怨睡不够。为这个，曾有家长几次三番向学校反映情况。

针对这件事，某次家长会上，校长语重心长地说：学生苦，我很清楚，老师苦，我更加清楚。谁都知道，高中录取跟高考一样，按分数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普通高中的生源，跟重点高中、名牌高中相比，毫无可比性。普通高中想在高考中出成绩，出好成绩，尽可能让更多孩子考上大学，好大学，期盼早日跻身重点高中行列，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怎么办？除了硬件建设上舍得投入之外，最有效的管理手段，就是争分夺秒抢时间，抓教学效果、学习效率。争分夺秒呀同志们！这种情况下，学生能保证睡眠吗？不可能！老师能保证睡眠吗？不可能！再说了，苦读苦读，求学哪有不苦的？不苦，普通人家、贫穷家庭的读书人永远出不了头。家底不厚，人脉不广，再不苦读，你拼得过人家富二代、官二代吗？想都别想！很久之前，大唐好男儿、顶尖书法家颜真卿不就说了嘛，“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为了让白首无悔，只能让黑发受苦受累，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呀同志们！

这一席话，把在场所有人教育得哑口无言，口服心服。你听听，就这口才，他不当校长谁当校长？

不过，就算高中生睡眠时间普遍不足，也不能成为齐春雨不留长发的根本理由。不信到中学去看看，留披肩发、扎马尾辫的女生比比皆是。

一切要从齐春雨的父亲，文心齐印刷厂老板老齐说起。

老齐是个奇人，既精明，又实诚。世间精明的人不在少数，实诚人也很多，可是，说到开办实业，既精明又实诚的人，并不多见。

不妨以老齐的企业名称为例。如果单叫文心，简洁文雅，贴题切题，也很好，只是很容易撞车。书店、打印社、印刷厂、文创公司，取名文心、文渊、文翰、文博、翰林的，多如牛毛，小打小闹问题不大，想注册登记可不行，人家早就抢注了。老齐倒好，在常见名称后面加上一个字，问题迎刃而解。文心齐，可以解释为文心印刷厂是齐家所办，更有价值的是愿景美好，希望文心跟人心那样齐，老话说得好——人心齐，泰山移。文心齐呢？顾客自己去想。

再以勤俭持家谦虚谨慎为例。老齐一家，算起来至少二十年间不差钱，但老齐这个人，不抽烟不喝酒不钓鱼不打麻将，不进舞台浴室足疗室，连歌厅也不去。在对待客户方面，更是个性鲜明，不请客，不送礼，不拍马屁。如此为人，怎么交际？怎么处世？怎么拉生意？不用担心，文心齐印刷厂生意向来很好，一年到头忙得不可开交。不仅如此，这家规模有限的小厂子，居然首批入选政府定点采购企业。

如此说来，老齐干印刷这行另有秘诀？真有，区区三个字：不误事。

不误事，说起来极其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

印刷厂误事，不外乎两方面。一是耽搁时间，来不及完工送货，这一点要克服不算太难，无非是增加人手，加班加点。二是印刷内容出差错，低级错误、明显错误和严重错误，都有可能。低级错误如“改革开放三十年”错成“改革开放三四年”，这是拼音惹的祸；明显错误如“全村二十六户一千一百一十六人”，数学老师犯的错，体育老师背黑锅；严重错误如“市委常委、宣传部副部长、文联主席鲁某某”，而鲁某某根本不是市委常委，这种错误往往会引起轩然大波。

入选首批政府定点采购企业以来，这三类错误，老齐一次都没犯过。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跟顾客第一次打交道时，老齐会郑重其事告知对方：印刷厂只对所提供文本负责，厂里没有专家队伍，就算有专家队伍，行行有诀窍，也不可能什么都懂。为了少出差错，务必请主顾指派一位既懂行又认真的人，负责最后一遍校对。

话是这么说，主顾实在派不出人手，或者全员里挑不出真正懂行的，那可怎么办？

老齐有的是办法，由他出面约人帮忙，自掏腰包买盒高档香烟奉上，不抽烟的买瓶酒送上，请亲友里的退休教师负责终校。那些老教师，一方面闲着无事，很乐意帮忙；另一方面，有知识的人免不了技痒，何况理由端得上台面，发挥余热，老有所为。这下好了，分门别类各个击破：小清新性质的文案，请退休语文老师校对；工业手册之类，请退休物理老师校对；政策法规之类，请退休政治教师校对。老同志有了用武之地，就算碰上不太了解的领域，也能完成使命。人家肯学习，善于学习，遇疑难问题会上网查寻解决之道，人家有的是时间，勤学善思能预防老年痴呆；碰上需付费才能解答的难题，老同志不声不响，通过智能手机付费，既快捷，又便宜，反正不差钱。教师子女往往成才率很高，这些老教师，晚辈工作一般都不差。再说了，但凡老教师，职称都说得过去，至少是中级，退休金可观，要是不出国旅游、不倒腾古玩字画，钱都无处花。

有这些老教师把关，别的不敢说，低级错误、明显错误、严重错误，基本可以杜绝。

尤其难得的是，老齐同志看破不说破，居功不邀功。就算客户文本上有明显错误，也不会吵吵嚷嚷表功：要不是我们发现问题，那可要出大笑话了。

日久见人心，老齐的良苦用心，种种优点，客户早晚会知晓。于是，老齐的订单源源不断。

言归正传，老齐这样的父亲，何愁培养不出严谨务实的女儿？

从幼儿园到小学阶段，放学后齐春雨都待在印刷厂里，从小就能帮忙，话不多，手脚麻利。初中三年功课紧张，齐春雨每晚在老齐办公室里做作业至少到十点，然后一家三口开车回家。如果老齐要加班到子夜，为保证女儿休息时间，就由妈妈开车，母女俩先回家。高中三年，生活方式更简单，上学期间齐春雨住校，寒暑假全家吃住在厂里。

老齐对女儿严格，并不是自身性格刻薄，相反，老齐厚道，识大体，顾大局，对人大方。

但凡在机关里写了半辈子公文的老同志，内心都有一个文学梦，渴望出书。正式出版困难很大，就希望以内部资料形式自费印一本集子赠给亲友，也是个纪念。印数很少，一般是一百本，有的只有五十本，就算从一把手任上退下来的文学爱好者，集子印数也不会超过两百本。

有人说老齐不会享受生活，毫无乐趣可言。错了，老齐的乐趣，一般人理解不了。乐趣之一，克服困难和解决难题，自家厂里的困难，客户的难题，他都乐意攻克。乐趣之二，帮助老同志圆梦，出书。只要老同志有需求，老齐总是有求必应，精心排版，仔细校对，亏本印刷，送货上门。

别看老同志退下来了，但影响力还在。老齐的亏本买卖，老同志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一有机会，就会向下属、徒弟推荐文心齐印刷厂，说老齐这个人怎么认真，怎么负责，从不误事。于是，老齐的订单，无形之中又能增加一部分。

这些情况，是开始交往之后，齐春雨陆陆续续告诉小唐的。

初次见面的当晚，十一点半，小唐收到齐春雨微信：现在才转过弯来。我这么大一个人，仅仅是头发好看？可怜可悲的我，可恨可恶的某某人。

小唐：才不呢。鼻子更好看，是真的。

齊春雨：谁知你真的假的。

小唐：不是说我，说你。说你鼻子是真的，没整容，没垫鼻梁。

齐春雨：废话。俺才懒得整容。老齐语录——不花冤枉钱，不走冤枉路。

小唐：这个好。向老齐同志致敬！

在跑手续方面，老齐同志真正做到了尽心尽力为主顾着想，尤其是开发票、跑报销手续，更是细致可靠，万无一失。现如今的财务制度，严格到接近严苛，政府所属机关单位，每用一笔钱，都必须有预算，有依据，有手续。比方说，陵州文化局每年编一本内部刊物《陵州文化·春节文艺演唱材料》，印一千册，免费发放给全市演出团队和文艺爱好者。年年有预算，论理说，报账一点不困难。不过，实际操作起来并不简单。

得知小唐属于引进人才，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老齐同志谆谆告诫小齐同志：跟小唐同志好好相处。对方有知识实力，我方有经济实力，如果有缘强强联合，两全其美，接近完美。

小齐同志说：人家是实打实的高才生，哪里看得上我这三本大学生？

老齐同志说，那可不一定，凡事看缘分。退一步说，就算成不了姻缘，做个普通朋友，也是不错的，平时多交流，向人家学习，向人家看齐。

齐春雨和小唐结伴出车送书，是从给退休老干部送个人作品集开始的。那天晚上，齐春雨给小唐留言：你有驾照吗？

小唐：那当然，时代产儿。

齐春雨开玩笑：早产儿。

小唐：错。不满十八周岁不让考驾照。

齐春雨：明天星期六，下午有空不？

小唐：有事你说话。

齐春雨：帮我送货，四种书，四个地点，不是长途，都在本市范围内。

小唐：好。但我开不了五菱宏光。

齐春雨：怎么扯这个？

小唐：驾照学的手动挡，其实开不了，出驾校没开过手动。过年回家租车，都是自动挡，习惯了。

齐春雨：谁告诉你送书非得用五菱宏光？商务车，进口的，座椅卸掉两排。

小唐：这个厉害了。

齐春雨：厉害你个大头鬼呀，至少三手的。

第二天，两人碰面，副驾驶齐春雨告诉正驾驶小唐，厂子里有两个装卸工，都是女的，社区介绍的，来自低收入户，工资天天结，算是对扶贫事业的支持。那两个女工跟车，半天每人五十元，整天是一百。如果晚上加班送货，另加五十。不过女同志要顾家，晚上一般不安排送货。晚上实在要送，老齐同志亲自送。

小唐说，挺好的，也算是善举。

齐春雨说，这两个人，老实，勤劳，可惜没文化，有些事做不了。比如说，今天这半车书，四种，四种包装混在一起，让她们送，很容易出错。错了很麻烦的，耽误时间都不值一说，人家写书出书，是自豪的事，你给张冠李戴弄错了，人家肯定有意见，意见很大。

小唐说，这倒是，换了谁都会生气。

文心齐印刷厂的五种防水包装纸，彰显了老齐同志的匠心。光板之外，有四种印花，三角形，正方形，缠枝莲，碎花。这样一来，就算抢时间同一天印刷四五种书刊，只要外包装不同，上货卸货很容易区分，一目了然。

齐春雨让小唐开导航，第一站，白马镇文化站。到站后，齐春雨在车上搬书，小唐负责送到客户指定位置。齐春雨说：我们两个都看好了，三角形印花的。小唐说，放心吧，图案区别明显，老齐同志用心了。

齐春雨假装不高兴：明明是我设计的，我学的专业就是美术设计。

小唐说，哟，才女，失敬失敬。

齐春雨说，还才女呢，才怪。随后，她停下手里的活，居高临下，笑嘻嘻看着小唐：当初怕文化成绩跟不上，才报的美术设计专业，偏远地区的三本院校，没学到名堂，学费还死贵。说这个，大唐诗人不会笑话吧？

小唐说：瞧你说的，行行出状元。再说了，都说公务员是金饭碗，问题是大家都去考公务员，没有像你爸你妈和你这样的人创业办厂、照章纳税，公务员工资从哪里开？

齐春雨吃了一惊：厉害呀研究生，姿态，眼界，胸怀，到底不一样。

小唐笑指书捆子：快点干活，赶下一站呢。

最后两站都在口岸社区。最后一位主顾是个老同志，家住四楼，小唐怕齐春雨累着，不让她上楼，自己挥汗如雨，一趟提两捆，五个来回，才把两百本书送到老人家的书房里，码放整齐。这时候天已黑了。

齐春雨请小唐去吃重庆小面，给他加了三碟卤牛肉。吃饭期间，齐春雨态度严肃，跟小唐谈起报酬的事。她一向不喜欢弯弯绕，直截了当说：这半天你很辛苦，不过我懒得跟你讨论这百十块钱的买卖，这样吧，咱们长期合作。我说你听，看你愿不愿意。以后晚上有校对工作或者送货任务，你来加个班，不给现金，给一辆车，让你上下班先开着，也免得夏天大太阳，冬天西北风。

小唐正挑起一大筷子面条，怕烫，在吹气，听她一说，把面条放回大碗里，低头吃卤牛肉。

玫郡主的姑姑韩委员见过小唐之后，玫郡主让小唐赶紧买车。玫郡主当时的说话方式，让小唐不太开心。玫郡主说：买车，赶紧买，一个在政府机关上班的大男人，骑一辆矮小单薄的电动车，很滑稽，很难看。

小唐并未反驳。随后，在买国产车还是合资车问题上，两人起了争执。小唐想买一辆八万元以内的国产车，好处明显，一是价廉物美，保养便宜，二是新车六年内不需要检测，少了麻烦。玫郡主不同意，说是八万元能买辆很不错的二手车，大品牌的，日系德系都可以，美系暂不考虑，油耗大。比方说，二手汉兰达、途观都不错，看着高大，開着大气，亲友面前也好看。

玫郡主说：我一个女生，还开那么大一辆车，你开八万元的小车，不好看。

小唐说：你是当方土地，拆三代，我是外来户，怎么跟你比？

小唐明明是开玩笑，玫郡主却生气了：你是说我庸俗，小市民，只会做给别人看？

小唐赶紧道歉，再三解释说，不过是调侃，不当真。

不过，看玫郡主的表情，显然不接受这样的解释。

还好，玫郡主来气归来气，不至于为这点事闹翻了。随后双方长辈的见面会，才是让两个年轻人从心连心走向背对背的导火索。

说实话，玫郡主的父母对小唐这个男生是比较满意的。玫郡主姑姑所说的家庭负担问题，在玫郡主父亲看来，不是原则问题，两个孩子都有好工作，前景光明，怕什么？玫郡主是独生女，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在此前提下，玫郡主父母同意双方长辈见面。

小唐的父亲，绿化工老唐师傅，初次见面就把女方一向强势的姑姑韩委员惹恼了，得罪了，彻彻底底，无可挽回。

当时，韩委员放低身姿，态度友好地跟老唐师傅说：女方这么好的姑娘，养到二十几岁，读完研究生，嫁到男方去，男方总得有个态度，担负起责任。别的就不说了，靠船下篙，男方只需给个首付。其他的都是女方来，包括全部精装修，全套家电，还有结婚用的新车子。这样的方案，还能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老唐师傅拿不出首付。老唐说，诗泉的弟弟成绩很好，学校也很好，那孩子很有决心，说是要一直读到博士。唐家这样的家庭，培养一个硕士，一个博士，差不多把长辈的骨血都榨干了。眼下要一下子捧四十万首付款，实在拿不出。这话合情合理，不算得罪人。但是，绿化工老唐随后说的话，让韩委员血压飙升，差点当场气晕。老唐说：这样吧，这个账我照认。我先回去想办法，凑十万元送来。姑娘家条件好，剩下的三十万请姑娘家垫一下。嘴说无凭，我来写个三十万的欠条。这个钱与我儿子无关，我将来用我的退休金，还有帮人家种树养花所挣的外快，慢慢偿还。

韩委员气得拂袖而去。回去的途中，气急败坏的韩委员给自己的哥哥，也就是玫郡主的父亲打电话：以后要是再管你家的事，我就不是你親妹子，是你家讨饭丫鬟！什么人哪，哪里冒出来的乡下土包子野蛮人？简直是侮辱人，侮辱我的人格，侮辱韩家所有人的人格！

玫郡主父亲是在室外接的电话，韩委员声音再大，老唐师傅也听不见。当然了，就算听见，老唐也无法理解。明明是账目问题，红口白牙说了写欠条，蒙骗欺诈的嫌疑一点不存在，怎么就上升到人格问题？

韩委员给哥哥下通牒：老韩家跟这样的人家结亲，简直是丢人丢到了全世界！这门亲事要能成，就当我死了。再到你家门上走一步，我就不是人！

后来呢？人世间的后来仍是后来，小唐和玫郡主之间，却没有了后来。

齐春雨不是仙女，无法测算小唐此刻内心旋涡的大小深浅，见他只顾埋头吃肉，不搭话，不禁有些气恼，大声说：饿死鬼投胎。跟你说话呢，耳朵呢？

小唐笑着回话：人在，耳朵也在，都听着呢，齐总您接着说。

那我直说了啊，我爸那辆旧车卖给你，不用付现金，你晚上下班后给我送货，工期一整年，两不找，两不亏欠，怎么样？

小唐把剩下的牛肉片拨到碗里，抬头看她。

瞪什么眼？怎么了？不划算？你听着，就算每晚有任务，也不过三百六十天。事实上不可能那么多，元宵节、端午节、中秋节、春节，不可能晚间送货，你有空送，人家还没空收呢。还有狂风暴雨、下雪路滑，都不可能晚间送货。简单说，就算三百五十天，连送带卸，上货不需要，都是厂子里上得好好的。不用带车，不花油钱，工钱每趟顶破天也就一百元，一年也不过三万五。我爸那辆帕萨特才开十二万公里，你认为不值这个数？

小唐一边夸张地点头，一边说，值，超值，就怕太超值，人家说闲话。

齐春雨一拍桌子，大声说：读书读傻了。屁大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三万五，别人是神仙，未卜先知？

好的，天知地知，不说就是。再说了，就这工种，一干三百五十天，不好界定呀。

齐春雨扑哧一笑：就你话多，好好吃饭。

小唐继续吃面。齐春雨说，之所以要小唐尽快开着私家车上下班，确实是因为，一个大男人，骑那么矮小的电动自行车，真的不好看。

老人不算，只说中青年，尤其是年轻人，骑辆电动车，确实不好看。就说两个膝盖吧，是夹着呢，还是叉着呢？夹着吧，像个小女人；叉着呢，不雅观，太张扬，螃蟹似的。

小唐笑出声来：呛着我了，你要负责。

依我看，骑自行车反而好看，尤其是那种赛车模样的，太好看了。骑手伸着头，俯下身，弓着背，那剪影，啧啧，就像一张弓，太有力量感了。小唐再次喷饭，手忙脚乱拿餐巾纸擦嘴，擤鼻涕。齐春雨笑眯眯看着他，就像骄傲的母亲看着出丑卖乖的孩子。

小唐说：你才是真傻。骑手那姿势是为了好看吗？可惜呀，你们女生就这点出息，一切从好看出发，排除万难，只为好看。告诉你，骑手那姿势，是为了减少风的阻力，更重要的是让浑身肌肉往一处使劲。不光是骑车，其他比如弓箭步、射箭运动、铅球运动、链球运动、标枪运动等等，都是这样的，要么向后仰，要么向前弓……

齐春雨收起笑脸，严肃地反问：你以为我真不知道？

小唐点头说：嗯呢，怀疑你真不知道。

哈！真灵。齐春雨满不在乎地说：猜中了，我真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随后，小唐有了人生第一辆汽车，二手黑色帕萨特。

小唐开车上班的第三天下午，许副市长电话召见他，地点在引江河闸门边。许副市长是常务副市长、引江河的河长。

一见面，许副市长就说：小唐，鸟枪换炮了。

小唐说：二手车，便宜。

许副市长说：这样好，节约，务实，等结婚再换新车，喜庆。是这样的小唐，咱们直奔主题吧。说话间展开手里的报纸，报纸上有一个表格，许副市长指着表格里的一行字说：看看这个。

这个表，小唐今天一早就在报纸上见过，于是说，他知道这事。

济川县紧挨着陵州港区。许副市长说：麻痹不得、松懈不得呀。一上黑榜，全省人民都看得见，老脸往哪里搁？麻烦远不止这些，个人名誉损失还是小事，破坏城市形象，影响招商引资，那可是大事。

市长放心，我们这条河不会那样，我向你保证。小唐说：虽说我不能保证绝对没有一个人偷偷排污，但能保证每天巡查，及时发现问题。只要出现污染，当天我就能发现。只要早发现，早汇报，早处理，就不会出现不可收拾的残局，也就不会上黑榜。

许副市长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拍着小唐肩膀说：硕士素质就是不一样，引进的人才格局就是不一样。好了，你忙去吧，我还约了闸口上的人。小唐转身要走，许副市长又说：辛苦你了，瞧你都晒黑了。有了车就好多了。

这次简短约谈，给小唐预埋下一个很好的机缘。

大约七八个月之后的一天清晨，小唐的上司王副局长打来电话：水文化科普展示馆，不会不认识吧？对，就在江边上。你现在就出发，八点半之前到那里等着，许市长约了我，到那里谈工作。

小唐并不知道，许副市长与王局所谈的工作与自己的新岗位有关。

水文化科普展示馆建成后，明确为副科级事业单位，但并未新增编制。目前已招聘两名合同制讲解员，由河道管理所发工资，展示馆的日常打扫，外包给保洁公司。馆长不落实，对外接待比较麻烦，一有外地重要嘉宾来，水务局就得派一位副局长到现场陪同，很不方便。有时候副局长忙不过来，只好委派科室负责人陪同。说实话，在我们这个讲究礼仪的国度，副局长接待嘉宾说得过去，科长副科长出面，名不正言不顺。为这个，水务局向组织部提出书面请示，希望在不增加编制前提下，体制内公推公选一位副科级干部，担任展示馆馆长。组织部的批复是，展示馆是水务局下属单位，任用干部无须组织部牵头。看上去公事公办，实际上双方心照不宣。水务局台面下的理由是：副局长忙不过来，最好新提拔一个副科级干部。组织部台面下的理由是：增加干部等于增加财政负担，还是你们内部消化自行解决吧。

一次，许副市长视察水利工作，王副局长向市领导说起这事。许副市长马上想起一个人，小唐。体制内，副科级，不增加编制，不加重财政负担，样样不差，完全符合。更为有利的是，小唐是引进人才，名校硕士生，对外宣传更加有利，嘉宾能顺带了解一下我们的人才优惠政策，一举多得，再好不过。“就是他，小唐。就目前而言，放眼全市，也挑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王局说，小唐当然很合适，任用他，谁也挑不出毛病。只是展示馆离市区太远，一个外地孩子单独到那里工作，到底不方便，别的不说，找对象谈恋爱都不太容易。随后他提议，这事是不是先征求一下小唐本人意见？

许副市长说：那当然，毕竟是引进人才，尊重为先。不过依我看，至少有九成把握。我跟小唐接触并不多，但对他多少有些了解，是个好苗子。智商高，善于学习，这两个优点尖子生都具备；可贵的是，小唐肯负责，不投机取巧，情商高。一般说来，聪明人很容易找到捷径，喜欢干讨巧的事。问题是，总想着讨巧，就怕担责任，胸襟就不宽，格局就不大。

王局点头说，那是，一心想讨巧的人，往往走不远，飞不高，做不大。

水文化科普展示馆建在高高的江堤下，古色古香。小唐到现场后，不过一刻钟，许副市长和王局同车抵达。互致问候之后，王局对小唐说：展示馆建得不错，许市长说，请我们的优等生来看看，提提建议。

停车场过去是小广场，小广场后面是中式庭院。进门后，一座高高的砖雕屏风映入眼帘，刻的是古城平面图，主要景观是里外两道护城河，小唐比较熟悉，感到很亲切。屏风后是青石地面，难得的是，石板上刻着全市主要水系图。条条河道名称清晰，来龙去脉历历在目，笔笔写实；两岸的小桥流水人家，垂杨古槐荻花，则是写意的，如诗如画。

这个创意太好了，既写实，又写意，诗情画意扑面而来。小唐赞叹。

王局问：小唐，说老实话，喜欢这地方吗？

小唐不假思索回答：岂止喜欢？爱煞她了。

小唐，你听我说，许副市长态度严肃：如果让你离开局机关，远离市区，来这里当馆长，你愿不愿意？

什么？当馆长？我来当馆长？小唐吓了一跳，愣在那里。

怎么了？嫌远？王局开玩笑：怕找不到对象，打光棍？

不是，不是。小唐使劲眨眼睛：我在想，难道我上辈子拯救了太阳系？

当晚，小唐跟范师姐通报情况。范师姐说，大好事，在自己热爱的事业中得到锻炼提升，既幸运，又幸福。

小唐还说到齐春雨：短头发，高鼻梁，毕业于三本院校，在自家厂子里每天加班，脏活累活都干，不会说谎不会装，对我很好。

范师姐追问了好几个问题，最终给出结论：这个合适。

与小唐交往约莫半年，齐春雨问起小唐居住情况：听说你人傻福大，住在人才公寓？

小唐说：惭愧惭愧，侥幸侥幸。

条件怎么样？是不是新房子？小套还是中套？几年免房租？

八九成新，條件还可以，中套，免费住三年，也只能住三年。

那还行，幸好是中套，小套太挤了，不方便。

有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又不是你住。小唐逗她：现实情况是，中套，条件还可以。老实交代，有什么企图？想跟我合住？

齐春雨红着脸用力打他：放屁！不订婚，不可以住一起。

小唐吃了一惊，一时回不过神来，内心感叹，真是个傻丫头，真是个实诚人。

齐春雨补充说：我们这里的风俗，老规矩，订了婚就是一家人了，就算天天住一起，谁也不敢说三道四。

小唐说：那就订呗。大姑娘，彩礼要多少？一个亿？银河系？

齐春雨说：想得美。还订婚呢，你有没说过喜欢我？连这个都没说，就想订婚？天理不容。

小唐笑嘻嘻问她：现在说，来得及吗？

齐春雨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知道，你有种，你试试。

小唐干咳一声：那我说了。小齐总，齐春雨同学，我喜欢你。

齐春雨看着他，嘴角两腮和眼角眉梢笑意满盈：好吧，小唐诗人，我也喜欢你。我再问你，你要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小唐想了想：一开始，有一点点喜欢。这女孩多自然，多大方，一点不做作。那天去白马镇送货，你在车厢里往下递书捆子，我在下面接。我就想，这姑娘真不简单，爸爸是老板，家境这么好，还这么朴实，这么肯吃苦。之后，说到包装纸的设计。你说，当初怕文化成绩够不上，报考外地三本院校美术设计专业。说实话，当时我内心很是震动。眼下，微信圈几乎人人在装，个个会装。而你呢，一点也不装。

齐春雨憋住笑：我也想装，人笨，学不会。

小唐接着说：我当时只顾抬头看你。你的头发是那么的黑，额头上、鼻尖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就在那一刻，我怦然心动。

齐春雨不但不高兴，反而有些赌气：这么晚才喜欢我？没良心，不公平。

小唐笑着问她：怎么？难不成你对我很早就动了歪心思？

齐春雨故意说：你怎么不问问我呢？

于是小唐举起右拳模拟话筒，呼地吹了一下试音，这才郑重其事发问：请问齐春雨同学，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外地穷书生唐诗泉同学的？

齐春雨右手伸向小唐右手，模拟接话筒：是这样的，我剃短发前后二十年，自己从来没留意。唐诗泉这个书呆子，第一次见面，告辞时不说我长得美和丑，而是一本正经夸我的短发。那一刻，我的心怦怦乱跳，内心甜丝丝的，浑身懒洋洋的。唉，那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一直到现在，我都格外留恋那种感觉。

小唐说：天哪，早知是这样，我当时应该单膝跪地，再虔诚地唱出赞美诗。

装，你再装！齐春雨一边说，一边向他扑过去。

小唐以为她要笑闹动武，笑着后撤躲避。谁料齐春雨跳起来俯上身子，双手搂住他脖子，双腿抬起夹住他两膝，使劲拥抱他，不肯松手。

（责任编辑：龙娜娜）

周新天一九六八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泰兴市作家协会主席。发表作品两百万字，短篇小说《心随野蜂飞》《稀世之鸟》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转载，出版《桑园坡》等著作六部。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周新天 期刊：《芳草》202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