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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红秋的冬日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2:49:46

存文学1952年生于云南普洱。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任昆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昆明文学院院长。198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在《人民文学》、《大家》、《收获》、《钟山》等杂志发表作品,已出版中长篇小说12部。其作品《兽之谷》获第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神秘的黑森林》获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1994年获庄重文文学奖,2006年获云南省表彰的文学艺术贡献奖和“德艺双馨”奖。

逃跑的念头一直缠绕着红秋,像条蚂蝗一样搅扰着他。

离马桥农场两公里处有一条铁路,这是出省的三条铁路之一,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列火车通过,全国的列车提速后,这里的车次明显增加了,每一列车过,红秋都要抬起头来看上一眼,他默数了一下,从下午五点到现在已经有六趟车经过了,两趟客车,四趟货车,接近年关,铁路运输变得繁忙起来,农场劳教的年轻人,一个个显得焦躁不安,心里都长出了毛毛虫,红秋听出,每趟列车发出的都是同样的声音:快逃!快逃!快逃!

这是一个冬天的下午,还不到收工时间,几十公尺外就一片模糊了,有一种似雾非雾的东西在周围隐隐飘动。小北风打着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在空中打着旋,半天落不下来。要不是在干体力活,站在这空旷的荒原上已经很冷了,因为农场地处远离城市的郊外,地广人稀,气温明显偏低,几个年轻的警察聚在葡萄地边的大杨树下,生起了一堆大火,边烤边烧红薯吃,见到有被风吹落的枯树枝,纷纷争着跳起来,伸着双手接住,把它丢到燃着的火堆里。那个叫大洋马的警察不时抬起头来,双手拍打着刚扒拉出来的红薯,大声吆喝着:“都给我抓紧了,要是干不完今天规定的活,谁也别想收工,明天更不准休假!”

对于这些劳教人员来说,大洋马的这声吼是极具杀伤力的,因为明天20日,是农场法定的家属来队探亲的日子,要是把它错过了,又得眼巴巴地盼上一个月。所以,大洋马声音的尾巴还拖在嘴上,葡萄地里的劳教们干得更加卖力了,他们仿佛一群饿透了的麻雀争抢抛撒在地上的麦粒,谁也抬不起头来,只听到满地一片锄头落地时的切切嚓嚓声,不时还夹着一声脆响,那是锄头挖在了埋在地里的鹅卵石身上。

大洋马又吼了起来:“别给老子装佯,谁把锄头挖缺了口子,就得给我赔。”

其实,到了探亲的头一天,就是他不喊,小劳们谁也不会偷奸耍滑的,要是谁敢把会见日搅黄了,准没有好果子吃,晚上熄灯睡觉的时候,免不了被人用被子蒙上头,往死里擂上几砣黑拳,那些刚进劳教农场的新手大都尝过这种苦头。

这个叫大洋马的警察个头大,身高一米八二,腿粗脚大,他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老子天生就是管人的命,谁到了我的手里再硬的骨头也得变软。轮到他带班的时候,总喜欢穿上一双棕色的厚底翻毛皮鞋,小劳们干活时动作稍微放慢,他就不声不响地走到身后,突然猛喝一声:“找死!”

还来不及转身,他的大脚早嘭一声落到了某个劳教的屁股上,使得这人几天都不敢挨凳子。红秋左右两边的屁股不知道埃了多少踢,开始,他还感到有些疼,后来就麻木了,但他还是不敢坐,晚上睡只能侧着身,洗澡时,同伴指着他的屁股大笑说:“还红秋呢,你自己也不看看,两片屁股都成什么样子了,干脆就叫青瓜、紫茄得了。”

红秋有些不服,他大洋马凭什么踢人,朝着别人的屁股撒气,有本事你就朝正面来,哪怕你踢肚子,踢脚杆,踢大胯都行,就算你是条敢作敢为的汉子,劳教们到农场来,是来劳教的,不是来劳改的,劳教还是人民内部问题。

那天,派出所的王所长亲自送红秋到马桥农场来,分手时对他说过,要他好好学习,接受劳动教养,争取早日回家。红秋不是懒人,他喜欢劳动,闲下来还觉得浑身不自在,别人讲荤段子,他从来不插嘴,别人要他讲,他摇摇头说:“不会,不会。”现代男人不会几个黄段子谁信?但,他还真不是装的,他认识的朋友中,就没有一个给他发黄段子的,伙伴们闹不清,就是这么个规矩人,究竟怎样招惹了大洋马。

有伙伴为红秋支招说:“你要与人家教劲,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大洋马平时不是喜欢喝杯小酒吗,你看见他那脸红得猴子屁股似的,说话都喷着一股熏人的酒气,家里人来探亲的时候,告诉他们提两瓶茅台、五粮液,有条件就来两瓶更上档次的水井坊,事情就摆平了,包你的屁股不再受罪。”

红秋说:“凭什么给他好酒,我爹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平时也喜欢喝上两口,但喝的都是几元一斤的老扁担散酒,连茅台、五粮液的味都没有闻过,更不用说什么水井坊,下岗工人,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有钱来买这些东西。”

红秋越想越气,憋了几天,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不过他有意设了个套子,早上出工的时候,大洋马就大声作了交待,说大队要到小队来检查,干活时,谁也不得吊儿郎当。劳教们都知道,这是警察们挣表现的机会,一个个腰板都变得格外挺直。红秋,把话记牢了,这天的活是翻萝卜地。当他看到几辆警车在地边的公路上停下,从车里走出一群人向地里走来时,红秋抬起锄头朝地中的一个石头挖去,随着当的一声脆响之后,大洋马的大脚及时落到了他的屁股上,他就势蹲在地上,捂着屁股啊呀呀地大叫起来,大队长带着人到了面前,他也不停止地叫,大队长问“怎么啦?”红秋指着大洋马说:“屁股被他踢了。”于是,他就乘机把大洋马给告了,他说话的时候,其他劳教们也跟着起哄,纷纷证实他确实被踢伤了,同时罗列了大洋马的许多不是,搞得大洋马面红耳赤,一时下不了台,像个木桩子,双脚并拢站在大队长面前,这天红秋被两个劳教架到卫生所敷药,脱下裤子一看,因为有大队长派人跟着,事实就隐瞒不过去了。据说,当天收工后,大洋马被叫到队部办公室,被大队长指着鼻子狠狠训了一顿,并且要他立即写出检查。这一来,大洋马确实规矩了几天,声音也仿佛冬天的溪水明显变细小了。

可是,还不到一个礼拜,大洋马又旧病复发,而且变本加厉,他改变了以往的做法,像只哑巴狗一样,声不吭、气不出地站到你身后,冷不防猛踢一脚。之后,无事一般迅速离开,使你吃了亏,还不能做声,挨踢最多的,当然还是他红秋,几乎每隔两天就要挨上一两次,这不是分明在报复、在整人吗?红秋与大洋马四眼对望的时候,大洋马颇有深意地点点头,眼里射出一道刺人的冷光,红秋当然读懂了其中的含意,就是我就要这样收拾你,我看你一个劳教人员还敢把我怎么样?有人怂恿着要红秋再告,最好让大洋马调到其他队。红秋想,这些劳教也真他妈的扯蛋,人渣还真不少,有吸毒的、小偷、流氓、票贩子、贴小广告污染环境屡教不改的、制造假烟假酒假证的、搞违法传销的,各色人等,这些家伙在警察背后,一个个牛气冲天,事到临头,一个比一个还要缩得快,有的甚至打小报告,告密,把事情全部推到别人头上。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惹不起还躲得起,所以,红秋下定了决心,逃!

天从人愿,机会终于来了,他抬起头来看,天愈来愈低,并且迅速压了下来,地边防风林带的大杨树梢全埋进了暮色里,几步外一片朦胧,有两只喜鹊喳喳地叫着歇到树枝的窝里。这时,又有一趟火车经过,那轰隆声显得更加震撼,脚下的地都在抖动,宛若地震。红秋想,再不逃,就来不及了,他急忙把锄头斜靠在一棵挂拉着铁丝的水泥桩上,弯下腰,捂着肚子,装作急要拉屎的模样,低头就走,他没有照惯例喊一声报告,就连那个被警察指定作监督岗的劳教也没有吱声,对着他瞟了一眼,又把头扭向一边去了。

不一会儿,红秋就到了插着一面小红旗的警戒线以外,这里的低洼处正好有一个大石头被附近的农民撬走了,留下了个牛大的坑,红秋跳了进去,拉下裤子,装模作样地蹲了五分钟左右的样子,听到警察吹响了哨子,他站起来探头一看,劳教们扛着锄头,呼啦啦地排成队,挥着小红旗子走了,根本没人发觉他已经离队,就连那把斜靠着的锄头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红秋提起裤子,爬上坑来,猫着腰,边系裤带,边向不远的公路跑去。正好,有一辆拖拉机停在路边,开车的小伙子提着摇手柄,抬起脚来猛踢拖拉机货箱,骂咧咧地说:“他妈的,什么利农牌,简直是坑人牌,骗子公司制造。”

不用问,肯定是发动不了,红秋所在的这个劳教农场使用得最多的就是这种拖拉机,听说生产这种拖拉机的就是本省的一个劳改单位,他在队里开着这种拖拉机往奶牛场送过青苞谷秆饲料,多少懂得它的一些毛病。

红秋走上去,招呼说:“弟兄,你把它踢破了也动不了,铁牛就是铁牛,找不到毛病,它就赖着不动,你上去把握方向,我为你摇几下,肯定是因为天气冷,热不起来,多摇几下就发起来啦。”说着把外衣脱了,丢在地上,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从开车的手里接过摇手柄,往孔里一插,咬着牙猛摇了十几下,拖拉机极不情愿地吼了起来,喷出一股浓浓的黑烟。

开车的把手一挥说:“上车吧,到哪里去,我送你。”

“进城!”

红秋提着摇手柄,拾起地上的衣服,跑了两步,抬腿跨上车箱,拖拉机就往前开了,而且很快提速。

从红秋离队,到拖拉机开走,算起来还不到十五分钟,他估算了一下,劳教们从刚才干活的葡萄地回到队部得走半小时左右,按照这样的速度,半小时后他已经在二十公里之外了,也就是说,在劳教们走进大院,门口值班的警察清点人数的时候,才会发现少了他李红秋,之后,再去要那辆总要找人推才能发动的警车来追,他早已在城里吃米线了。他想,最好找到一家热气腾腾的过桥米线店,朝死里撑它一顿,这样贼冷的天,能够吃上一碗土鸡汤过桥米线,再舀上一勺辣椒油放上,吃得浑身通泰,鼻尖冒汗,这实在是一件非常爽快的事,只是他不知道,现在过桥米线又涨到多少钱一碗了,二元一碗的米粉、面条,涨到了三元,这个消息是两个月前小英来探望时告诉的。

小英是个从乡下进城来打工的姑娘,一年前,他在劳务市场发现了她,那天,天气很冷,红秋看到她抱着一只流浪的小腊肠狗,把它放在自己的怀里用身子温暖着,当时红秋觉得这样的人善良,有爱心,就连人带狗把她招来,为他守店,卖光碟,还真是慧眼识珠,小英勤快,嘴巴又甜,顾客来了她总是笑脸相迎,为他开的阳光音像店招揽了不少生意,相处一段时间后,他觉得自己实在离不开小英了,刚开始的时候,他出门到广州进货,半个月回来一次,小英把商店照料得好好的,货款分文不差,就连那条小腊肠狗在她的伺侯下也变得毛光水滑,在阳光下宛若披了一身金黄的锻子,小英给它取了个名叫小老威。他想,以后有了钱,就把小英娶了,开个夫妻店,生个儿子或是姑娘,和和美美地过上一辈子。红秋没有雄心壮志,只有这么个很小的愿望。不想,两拳头出去,梦想被打破了,让他进了农场。

想到过桥米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这才发觉,衣袋里根本没有一分钱,他骂了一声,笨蛋,既然要逃,兜里怎么能没有钱呢?

红秋还在后悔不已时,拖拉机已经停了下来。

开车的说:“兄弟,自己搭辆的士进城吧,本来想送你的,听说要开一个什么大会,最近,老猫管得特别严,逮到了罚款200元不算,还要扣2分。”

红秋跳了下来,跺了跺站麻了的双脚说:“搭什么的,就靠两条长腿不就得了?”

“没有钱了吧?”

“是,刚才我摸兜,一个刮痧的镍币都没有了,大哥,要是有钱。就借给我一点应急吧,你把名字和地址告诉我,以后保证连本带利还给你。”

开车的毫不犹豫,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揉得皱巴巴的大小票子,看也不看,就递给了红秋:“拿去用吧,都是这几天给人拉毛石料挣的,别嫌少,生意不好做,车比人多,油价又高。”

红秋接过,瞟了一眼,至少有300多元的样子,他抽了其中一张,把其余的还给了开车的:“多了,只要这张50元的就足够了。”

开车的没有接,他说:“拿去吧,你还得买件衣服,把身上的公司服换了,不然太显眼了,天就要黑了,你还是赶快搭辆出租车进城,找个地方吃个饱,再找个地方躲上一夜,今天先别回家,也不能到相好那里去,要不,过不了今晚,你还得再回到公司去,有你的好果子吃。”

公司,是劳教们对农场的戏称,开车的好像什么都知道,一副能掐会算的样子,把他惊呆了。

开车的又催他了:“快走吧,要不,追你的警车很快就到了,我也得跟着你倒霉,实话告诉你吧,你干的这家公司,我也进去呆过两年,虽然冤枉,但是学到了不少东西。钱,你就不用还了,谁用也是用,要是过意不去,就当我付给你的修车费吧。”红秋还愣在那里的时候,他已经掉头走了。

这时候,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在面前停下,红秋拉开车门急忙钻了进去,他在副驾驶位上刚坐下,驾驶员说:“后面去,有规定,晚上前面不许搭男客。”

红秋抬眼看了,前面是贴了两张小条子,一张上面写着:驾驶位只允许妇女和儿童乘坐。另外一张写着:不准向车窗外抛东西,违反者罚款100至200元人民币。

红秋只好出来,就在他伸手要拉车门的时候,这辆出租车呼一声开走了,几乎擦了他的身子,他朝着出租车骂了声“狗杂种!”,只好再等待。

高原的风从来都是尖锐而猛烈的,越晚,风越大,红秋不停地跺着脚,哈着热气。又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好不容易开来了一辆红色桑塔那,他招手把车叫住后,吸取上次教训,尽量低着头,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真面目,规规矩矩地从后面坐了上去。

车里开着空调,很暖和,当他的屁股接触沙发的时候,感到屁股一阵钻心地痛,他只好把身子斜靠在沙发上,驾驶员把计程表放下后问:“到哪里去?”

“随便,只要找个卖过桥米线的小店就行,当然,最好是蒙自人开的。”

“现在的事,谁开的都一样,就是蒙自人开的,也会作假,不一定能够吃到真的,只要自己觉得味道好,你管它什么人开的。”

“当然,当然,只要味道好就行。”

驾驶员是个小伙子,动作麻利,待红秋坐定后,呼一声,转了一个弯,就把车开上了进城的立交桥,这座桥在红秋进农场的时候正在修建,在桥上看到万家灯火的时候,他感到好似到了一座非常陌生的城市,特别是两排晃人眼目的路灯,使他仿佛进入了梦境,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出租车内,公交车管理中心的无线电台广播着一条消息:各位驾驶员注意了,接到有关部门的紧急通知,有一个劳教人员从马桥农场逃跑,年龄在24岁左右,光头,穿一件无领上衣,希望大家提高警惕,要是发现可疑对象,立即设法报告我们。

接着,又广播了一遍。

驾驶员兀自笑起来说:“这些家伙真他妈的蠢,这样大声广播,要是逃跑的正好上了车,不是叫他赶快逃跑吗?”他还下意识地把头扭回来看了一眼。

红秋听了心狂跳起来,他想,糟了,自己的模样肯定进了驾驶员的心里,他的头发是三天前才剃过的,毛茬还没有长出来,穿的又是烟灰色的无领衣,懂行的一看就知道,肯定就是个劳教人员。于是,他灵机一动说:“刚才你们电台里说的那个逃跑的,可能就是我的好朋友张大哥。”

“怎么就能判定是你的张大哥?”

“今天我到农场看他的时候,他的情绪很不好。”

“情绪不好,也不一定要逃跑呀。”

“难说,你不知道,我大哥受了多大的冤屈,他一直都想逃。”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能逃吗?听说农场的看守是很严的。”

“要逃,机会还是有的,不是说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吗,像今天郊外的天就很低,雾气也很大。”

“这么说,你是知道你大哥一定要逃了?”

“事情虽然不是这样,但他把我穿去的衣服给换了,你看,我穿的就是他的衣服。”

“我说呢,刚才我心里还跳了几下,快把你的衣服换下吧,那东西晦气重,要是被警察看到了,还以为你就是那个逃跑的,听说那些劳教们离开农场时,把身上穿的里里外外都放火烧了。”

“没有回到家之前,我没有衣服换啊。”

“正好,前几天有一个乘客把衣服给忘在车上了,我看也不是什么名牌货,就忘了上交,你就把它换上吧。”说着,红秋回头看,果真有一件夹克衫,红秋就把它拿来换上了,还算合身,他把衣袋里的钱掏出来,换下的无领衣依然放到座位上。

驾驶员叫起来说:“你还不把它丢了,留它是个祸根。”

红秋摇下玻璃,随手把那件衣服丢到了灯光灿烂的立交桥上,被迎面吹来的大风刮到了后面,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从车上跳下的人在地上滚动。

出人意外的是,就在红秋丢下的衣服,被呼呼的大风吹着在桥上滚动的时候,追赶他的警察也离他们不远了,开警车的看到在地上滚动的衣服,一瞬间看岔了眼,以为地上滚着的是个人,他心里一急,猛踩刹车,那衣服正好飞扬起来,像只鸟一样扑到了挡风玻璃上,车里的人发出了惊叫,身子扑到了前面,愣了一会儿,坐在车内的大洋马打开车门,把衣服扯了下来,凑在鼻子面前闻了闻,骂了一声:“杂种,就是他!”

“都说你脚上的功夫厉害,想不到你的鼻子也灵,把你弄到警犬大队算了。”

“哈,难道这些年的警察是白当的,他能逃出我的眼睛,也逃不过我的鼻子。”大洋马有些得意地说,之后又随手把衣服丢到了警车前的地上。

这么快就发现了线索,几个警察都显得异常兴奋,有警察说:“家伙,一定是搭了的士,肯定离我们不远,追上它!”

大洋马发牢骚说:“这个家伙一到农场我就看他不顺眼,是个长了反骨的,皮鞋在他的屁股上多蹭了几下,力都没有使出来,就被大队长训了,怎么样,现在他该明白了吧,我并没有错。”

轰隆了几声,警车重新发动起来,碾压着那件衣服而过,警车过后,那衣服从车屁股后飞扬起来,展开翅膀,慢慢地栖息到桥下的一棵朴树梢上,像一面旗帜在招展着。

看来,出租车驾驶员是个热情而又好奇的人,他在前面大声问:“你哥,是怎么进去的,是强奸未遂,还是吸毒?”

“强奸未遂?不是,要是犯了这一条,就不是进农场的问题了,那是犯了大法,要坐大牢的,再说现在满街都是鸡,犯得上去犯那个法?”

“那你哥是犯了哪一条?”

“犯了哪一条,一条都没有犯。”

“没有犯怎么到农场?”

“一句话,冤枉。”

“冤枉,不会去告?”

“告?到哪里告?一个平头百姓说话谁来听?”

接着,他把自己的经历,当作张大哥的向驾驶员讲了。他说,四年前,我大哥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但是,他父母都下了岗,只好忍痛放弃了上学,就是这样,家里的日子也陷入了困境,要命的是,他母亲,整天呆在屋里,对着墙上贴的年年有余的年画发呆,一天下午,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她站到了自家的窗台上要往下跳,家住在一幢红砖房的6楼上,楼下就是大街,要是她跳下去,肯定就没命了,幸亏被他从松花坝钓鱼回来的父亲发现,救了下来,送到医院,医生说,他母亲得了忧郁症。你是知道的,得了这种病的人,是极容易出危险的,何况,她已经有了自杀的举动,他父亲只好找来人把阳台给封了,一步也不敢离开,上街买菜也牵着她去。张大哥知道母亲的病完全是因为他而起的,他是个要强的人,下决心要改变家里的命运,找亲戚朋友七拼八凑终于弄到了六万多元,开了一家“阳光音像店”,他的这个商店因为品种多,国内外的许多优秀电影、歌曲的碟子光盘都能够买到,在那条街上的名声很大,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只一年多的时间就快还完全部借款,加上有个叫英子的姑娘帮着她,他就可以放心在外地进货。谁知,这一来,招致了别人的眼红嫉妒,这条街上有一家音像店,这家店主是个局长的儿子,在这条街上人们都叫他恶少,这个恶少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搞阴谋挺有一套,趁我大哥出差的机会,他搬来了一个大纸箱子,说在商店存放一下,他把商店的钥匙忘了,开不了门,他第二天来拿。想不到,第二天来的,却是文化稽查大队的十几个人,他们说接到有人举报,说阳光音像店在贩卖黄色碟片,他们一进门,不由分说,就把恶少寄存的纸箱打开来查看,开了箱,一看里面的碟子,封面上都是些敞胸露胯的各色妖女,不用看,就知道准是黄碟,一数,共有600多张碟片。英子一再申辩,说明事情的原委,稽查队的把恶少叫来,他矢口否认,这样就把阳光店封了,没收全部碟片、货款,还罚款六万,别说六万,当时他就是一万也拿不出来,这不是逼人命吗,何况这是天大的冤枉,张大哥从广州进货回来,找到了恶少,恶少蛮不讲理,一副欠揍的嘴脸,一气之下,他给了恶少两拳,当场把他打倒在地上。这一来,就把祸闯大了,第二天,张大哥就被送到了马桥农场。

驾驶员说:“像那样的恶少现在还真不少,对他们就得用拳头来说话。”

“是啊,可是最后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不过,你应该劝劝你张大哥,他逃得了吗,就是逃出来了,很快又要被抓回去的。”

“我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当我看到他青一块紫一块的屁股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刀子戳了一样,他总不能里里外外都遭罪吧。”

“也是,能逃一天,算一天。”

出租车从大学路面前经过,红秋知道,这一带的小吃摊、复印店、卖衣服的最多,他看到有一家复印店前面立了一个显目的水牌,上面写着:专业制作毕业论文,立等可取。

红秋对驾驶员说:“现在是怎么搞的,大学生的毕业论文都要人代写。”

“有什么奇怪的,现在的大学生不就是喝啤酒,吃烧烤,谈恋爱,读书的事全不放在心上,你到校园里看看,到处是拥抱接吻的人群,一对对,一双双,旁若无人的,所以说,你张大哥上不了大学是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出租车在一家过桥米线店面前停了下来,红秋付了搭车钱,因为一说话,就松弛了紧张情绪,他热情地邀请驾驶员一道来吃:“走吧,师傅,今天我请客,吃它一大碗。”

驾驶员说:“趁着天冷,搭车的人多,我还得去跑几趟,现在竞争厉害。”

红秋刚走进热气腾腾的小店,突然想到要是驾驶员怀疑上了他,报了警,在这里不是束手就擒吗?他又转身到了离这里几十公尺的另外一家,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他已是饥肠辘辘了,要了一大碗米线,站在桌子前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服务员走过来要他坐下,服务员说:“鸡汤很烫的,站着吃,容易被人撞了,烫了自己或者别人都不好。”

红秋抹了一把嘴唇说:“这是我多年的习惯,坐着吃不舒服。”其实,真实的情况是,他的屁股根本无法落在凳子上面,一落下就钻心地痛。

追赶红秋的警车因为停车拾衣服,与出租车拉下了一段距离,他们再追的时候,出租车已经下了立交桥,转上一条街,把警车彻底甩到了另外的方向,但警察们已经作出了判断,红秋一定是乘坐出租车进了城。

于是,警察再一次与公交公司联系,要他们在电台里反复提醒驾驶员提供线索,本来大洋马所在的队里是想把事情隐瞒不报的,因为要是一往上报,农场就得往省里的劳教管理部门报告,要是在三天之内抓不到逃跑人员,一个队全年奖金泡汤不算,当事人和大队长、指导员还要被处分,事情也巧,电台的广播被一个搭乘出租车的领导听到了,他立即打电话到农场,农场的领导吞吞吐吐,他就知道队里把事情给瞒了,再过两天,在这个城市召开的一个大会,就要开幕,公安部门已经接到了通知,有一个重要官员要陪同外国政要参加大会。红秋逃跑就变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它的等级在迅速提升,就像红秋本来是一条漏网的小鱼,一条不起眼的鲢鱼、鲤鱼,被扩大成了一条食人鱼,一条凶猛的恶鲨,红秋也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劳教人员,他变成了一个重量级的在逃犯。公安局下了一道死命令,在大会开幕前必须把他抓到。

一张大网正在向全市悄悄撒开,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是不能够公开通缉的,这一切红秋并不知道。

吃了一海碗,红秋又要了一个小碗,直吃得满头大汗,他的光头像一个刚出笼的馒头一样,冒着热气。吸着嘴出门来,抬起头来看看天,天色有些发红,在这座高原城市,这是要下雪的征兆,意味着最近几天要降一场大雪。这时候,他感到有一团火在心里升腾,他多想吃一支冰棍,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要有心事,他就要买一支冰棍压压。走了几家,都说没有,最后好不容易,在一家小杂货店买到了一支草莓冰棍,放到嘴里,一口就咬了大半支,过路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有人指指点点,他急忙把头低下,大步流星地找到一家卖衣帽的商店,买了一条裤子、一顶帽子,帽子他当即戴上了,他现在穿着的鞋右脚趾已经拱了出来,穿这样的鞋在城里走实在太招人眼目了,得赶快把它换掉,他转到一家鞋商店,买了一双减价的皮鞋,他把这些东西提着,找到了一个公厕,走了进去,把粘满了红土的裤子换了,脱下鞋一看,脚上粘满了泥土,他到洗手池边抬起脚来冲洗,水放得大了些,收费员狠狠地挖了他一眼,他嘿嘿地赔着笑,自语:“脚太臭了。”

收费员说:“臭就更不能把它抬到洗手池里,又不是等着下锅的猪蹄子,你就不能回家洗去?”

“我给你把池子弄干净。”

“弄干净?你带洗洁剂了吗?”

“没有。”

“没有还想洗干净。”

收费员嘀嘀咕咕地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要是你把换下的臭鞋子、破裤子丢在这里,我可要罚你的款,按环卫站的规定,可罚200元。”

红秋连连说:“那是,那是,臭鞋子、破裤子是不能够丢在厕所里的。”

把新裤子、新皮鞋换上,他马上改变了样子,焕发出了一种神气,他把换下的重新装到塑料袋里,故作轻松地打着口哨走出厕所,到了收费窗口,伸头对收费员说:“大叔,我可把这些东西带走了啊。”

收费员用极不信任的口吻说:“要不是我提醒,你会把它带走?”

红秋不想争辩,到了垃圾桶前,掀起盖子把它丢了进去。

红秋想到了家,在这样冷的天,腊肠狗小老威一定蜷在沙发上,父亲捂着他在工厂里守仓库时穿的那件破旧棉大衣,坐在一旁看电视,母亲的手不停地在编织着什么,她编织的衣物总是织了又扯,扯了又织,他知道,这是母亲在排遣自己心中的烦恼和落寞,小英子不知道还到不到家里?就是她不去,也不能够责怪人家,就像一碗热稀饭,突然泼在雪地里,能不凉?要是这个时候他能够出现在家人面前,他们该多高兴啊,阳光店被封了的时候,他父亲发过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脾气,他以为黄色碟片真是红秋干的,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人,眼睛里是容不下沙子的,加上一下子就被罚了六万,把一家人的日子彻底拖入了深渊。他母亲的病更加重了,父亲寸步不离,因为得了这样的病,随时都会有危险,直到恶少被打,红秋的父亲才相信,儿子真的受了天大的冤枉。可是,一个工人实在没有什么能耐帮上儿子,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想到这,红秋下意识地向公交汽车站走去,28路车在柿子巷下了后,走200多米就可以到家。可是,就在他要上公交车的时候,突然想到开拖拉机的好心人对他说过的话,不用说,在自己家附近一定有警察在守候了,要是这个时候回去,不是飞蛾扑火,自己找死吗?但总得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啊,随便找个鸡毛小店住下也行,可是他没有身份证,身份证在他进农场时,就被收了,要待他劳教结束才能还给他。其实,纵然有证,小旅馆也是不能去的,那些地方历来是公安警察重点排查的对象。最后,他想到了去红星派出所找王所长,要是王所长在,他不会害他,他要向所长诉说在农场遭遇的一切,当然最为重要的是向他讨教怎样申诉恶少,给这个害人的东西以法律的制裁,他所受的冤枉,王所长是了解的,那天,他教训恶少过后,王所长冲他发了火。

王所长说:“你打人就不对了,有冤你就伸嘛,可是你一动手,性质就变了,再说,你打哪里不好,偏要打他的脸,把一个熊猫似的青紫证据都摆到了脸上。”

红秋申辩说:“这个杂种放在店里的碟片,他怎么要赖到我的头上,这分明就是一个有意设下的陷阱嘛,王所长你要是我,也会一样动拳头的。”

“错了,我要是你,就一级一级地往上告。”

“告?人家的父亲是做官的,我告得过他吗?”

“红秋,虽然这样,我还是同情你的,但是,你眼下就只有一条路,到农场去,要不,在外面,对你非常不利,恶少设计陷害你的事,我肯定会找机会向有关部门反映,我们做公安的不是有一句话吗,叫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只不过,像你这样的特殊情况得给我一点时间。”

想到王所长,红秋心里充满了温暖,他以为王所长现在肯定在那里,他叫住了一辆出租车,到了派出所,推开门,几个腰间挎着枪的警察正在取暖器面前的茶几上打扑克,斗地主,看到红秋走进去,他们都把目光对准了他。

其中一个警察问:“请问,你是报警,还是有什么事?”

红秋说:“我来找所长。”

“你是他什么人?”

“朋友。”

“朋友?”

“对,是朋友。”

“是朋友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刚从外地回来。”

“哦,是这样,告诉你吧,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

“什么大喜?”

“结婚。”

“结婚?他的儿子不是都上中学了吗,难道他和老婆离了婚?”

“你说什么童话,我们的所长还是小伙子呢。”

“小伙子?难道你们的所长调工作了。”

“你说的到底是哪个所长?”

“我说的是你们的所长王大海。”

一听是王大海,几个警察把手里的扑克往桌子上一丢,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把目光对准了一面墙上,红秋朝墙上看去,只看见,墙上挂了一个镜框,里面装有一幅所长王大海的照片。

这一来,把红秋弄懵了。

“怎么回事?”

没有人立即回答。

几个警察肃立了一分钟左右的样子,又坐了下来,其中一个警察说:“这都是有一段时间的事了,全市家喻户晓,你怎么还不知道?”

“我到深圳那边都快一年了,才回来,这里有什么事真的不知道。”

“告诉你吧,我们的所长都走了半年多了。”

“怎么?走了。”

红秋只觉得脑袋一声响,当时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有警察看他的神情不对,把他扶坐到了凳子上,过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这时,他感到屁股又在发痛,起来蹲到了桌子前,抬眼看桌子上,放了一张半年前的《都市晚报》,上面用显目的大标题写着:派出所长王大海,勇斗歹徒,英勇献身。

红秋站起来拿起报看了,上面有所长王大海勇斗歹徒的先进事迹,说的是,一天傍晚,王大海到离家不远的一个水果摊上买苹果,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一个妇女在叫喊,有歹徒抢劫,王大海一听,急忙放下苹果,朝着喊声起处跑去,歹徒把抢到的皮包拎在手里,拼命往前跑,王大海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到了一个巷道口的时候,他把歹徒追上了,想不到,歹徒突然拔出刀向他刺来,深深刺中了他的腹部,王大海忍着痛,在群众的帮助下,制伏了歹徒,他自己因为流血过多而英勇牺牲……

红秋看完了报道叹息了一声说:“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呢?”

一个警察说:“他没有死,不是天天和我们在一起上班、执勤、维护社会治安吗?”

因为听说红秋和所长是朋友,他们对红秋就显得格外热情,给他倒来开水,递上香烟,要他坐到木凳上。

红秋说:“凳子坐久了,蹲着好受。”

王所长走了,红秋的心变空了,他沮丧极了,泛起了一种被抛到荒无人烟的大沙漠上的孤独感。他想,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为他说话了,在农场劳教就不是两年了,而是三年了,加上这次逃跑还得往上加一年。

“小兄弟,王所长不在了,我们就是你的朋友,有什么事要帮忙,你吩咐就是,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几个警察都表示了自己的意思。

红秋说:“那是一定的,我明天还得出一趟差,你们看到王所长的家人,一定代我向他们问好,就说过些日子,我会去看他们。”

“说了半天,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就叫我红……”总是没有说过假话的人,差点暴露了身份,话刚出口他自己就被吓住了,好在,这时候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几个警察的注意力被引了过去。

其中一个警察立即站起来去接,电话里的声音很大,整个值班室都听得清清楚楚,红秋听到,说的正是他逃跑的事情,电话是市公安局的打来的。

电话里说:“有一个马桥农场的劳教人员逃跑了,根据农场警察提供的情况,这个叫红秋的人就属于你们红星派出所管辖的柿子巷,他很可能回家看父母,因为有人说这个逃跑的家伙是个孝子,你们立即派人去排查一下。”

接完电话,这个警察发牢骚说:“那些田埂警察,我看都是吃干饭的,管几个劳教,总是在跑人,要是让他们管监狱,我看他们要把饭碗都滑脱了。”田埂警察是公安警察们对农场警察带着几分藐视的称呼,劳教人员在私下也是这么说的。

“人肯定不会往家里跑,打个电话到他家里查查就是。”

“红秋家的情况我知道,他家没有电话,只有居委会的张大妈那里有,现在她老人家也下班了,要不我们可以叫她去打探一下。”

“怎么能叫她去?出了危险谁负责?要去还是我们自己去。”

红秋听到警察的议论,暗自庆幸,多亏那个开拖拉机的好心人的提醒,要不现在肯定落入了警察的手里。

其中一个警察说:“既然局里来了通知,我们还是去看看吧,要是他真的回了家,在我们的辖区跑了,上面追查下来,我们就脱不了干系。”

另外一个警察说:“有什么脱不了的,那些田埂警察肯定比我们着急,难道他们就不会在他家的四周布点?”

“说我们去,也只是做个样子,叫人看看而已。”

红秋说:“你们就不用去了,他肯定不会回家,这么冷的天,你们去了也遭罪。”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回家?”

“实话告诉你们,红秋是我的好朋友。”

“怎么?你们是朋友。”

“还不是一般的朋友,可以说亲密无间。”

其中一个警察说:“我们的老所长在世的时候,就对我讲过红秋的事情,过中秋节的时候,还叫我到他家送过月饼,不过,老所长不让我说,你们也别往外传。”

另外的三个警察问:“难道老所长还不放心我们?”

“不是这样的,我隐隐约约听说,红秋送农场劳教的事是大有冤情。”

红秋急切地对刚才说话的警察说:“这么说来,你是知道红秋家的情况了?”

“那还用说,说来,红秋被送走后,他家的日子真有些艰难,他妈的病情加重了,他的父亲一刻不离地守在身边,他们就靠每月400多的低保来维持生活,还是他家那个没有过门的儿媳妇好,白天到一家馆子里打工,晚上回来照料两位老人,把自己的工钱也拿来贴补了医药费,为了改善家里的日子,还在楼道上养了几只鸡。”

“他家不是住6楼吗,怎么养鸡?”

“就用一个笼子养在过道上,为了这,对面的一家意见蛮大,说污染了环境,臭气熏天,后来不知怎么又摆平了。”

“在过道上养鸡,别人肯定忍受不了。”

“我去看过,英子姑娘每天都把笼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红秋听了忍不住涌出了泪水。

刚才讲话的警察说:“你是红秋的朋友,你得抽空去看看,要是有能力,就帮上他们家一把,我看他母亲病得不轻。”

红秋揉了一把眼,使劲地点点头说:“他母亲看见你,说不说话?”

“我第一次去,穿了警服去,她很紧张,连说了几个‘怕,第二次我穿便衣去情况就好些。”

“你既然是红秋的朋友,他怎样犯的事,祥细情况你肯定知道了?”

红秋说:“连细枝末节都清楚。”

接着,他把对出租车驾驶员讲过的话讲了一遍。

几个警察十分同情地说:“真是天大的冤枉,那个恶少真他妈的是该有人修理他了,别说红秋,要我是普通百姓,也早出手了,那个叫刘欢的长头发不是在歌里唱,该出手时就出手吗?”

“问题是,红秋一出手,倒把自己弄到农场里去了。”

“只怪他不动动脑筋,不会躲在暗处下手,只要不把他整死,就是叫他肋骨断三根,也是活该。”

“可能当时他太气愤了,一时控制不了自己,就朝着恶少的脸打去了,听说王所长也骂了他。”

“你是红秋的好朋友,你说他从农场逃跑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想,不外乎是受不了那些农场警察的虐待。”

“不可能,这是有纪律规定的,警察怎么敢虐待劳教人员?”

红秋站起来说:“我就可以证明,有一次我到农场看他,他告诉我有一个叫大洋马的警察,对他过意不去,鸡蛋里面挑骨头,专找他的茬,总是踢他的屁股,开始我也不相信,可是,当他在接待室里,把裤子脱下让我看的时候,我愣住了,天啊,两片屁股全变黑了。”说到这里的时候,红秋一脸通红,气也变粗了。

“好,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他还逃出来想干点什么?会不会来点暴力行动,以恶抗恶?”

“我想,他逃出来,主要是要设法洗清自己,再就是给恶少来个威胁,放心,什么暴力行动,杀人越货的勾当他是绝对不会干的。”

“我们担心他要是来一次暴力行动,吃亏的又是他自己。”

“用暴力来维护自己,他太弱小了,被这一摔打,他还真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啊,不管社会怎样复杂,我们都应该斗智斗勇。”

红秋问:“你们知道那个恶少赵大大还在开音像店吧?”

“早不开了,现在音像店太多了,赵大大就改开了一个网吧,听说那里十分热闹,不分白昼都有人。”

“不是说现在已经停办网吧手续了吗?”

“早停办了,可是恶少赵大大的父亲又提拔了,中国的事情不是能够变通吗?有他爹在后面罩着,别说网吧,就是要到外星开公司都能办到。”

“依你们的说法,红秋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伸冤,恶少也可以永远得势下去了?”

“应该说,办法是有的,恶少也不可能永远得势下去。”

“那你们说,怎么才能给恶少一个致命地打击?”

“恶少开的大世界网吧,在离柿子巷不远的一所中学附近,不到二百米,按照规定是不行的,学生家长把告状信寄到了人大、政协,说这个网吧让未成年的学生进入,影响了学生的学习。可是,每次都因为顾及他父亲的面子,害怕他父亲的权力,谁也没有去查,要是现在有人来点大行动,让更多的人知道事实真相,就可以把这个害人的网吧彻底端掉,你不知道,现在上级政府对网吧的事情监管得很严,特别是未成年进入的事。”

“这么说来,红秋也可以借此伸冤?”

“像恶少赵大大这样的人,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别人制造不快和麻烦的,要是没有人敢站出来揭露他,他就会继续危害社会。”

“我看这样的人,比那些打砸抢分子好不了多少。”

红秋把这话记住了,他看看墙上挂着的钟,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他站起来向派出所的警察告辞。

走出红星派出所,红秋抬起头来,天变得一片紫红,小北风不停地刮着,他感到寒冷无比,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看来一场大雪已在酝酿之中了。

这时候,行人已经很少了,一向喧闹的大街,顿时变冷清了,马路仿佛变宽了,两旁的小商店还在开着,他很想吃一根冰棍,问了一家,说没有。再问第二家,也摇头说没有,问到第三家,店主伸出手来在他的额头上探了一下,问:“小伙子,你是不是有病,心里有大火在燃烧,这么冷的天,还要冰棍?”

红秋无奈地笑笑,他穿过一条小巷,这里很热闹,那些吃烧烤的年轻人,一群群的坐在通红的火炉前,喝五吆六地划着拳:“哥俩好啊,七姊妹啊。”

“全打开啊。”

“二喜好啊。”

之后,就是碰杯的声音。

歌舞厅里,传来了《两只蝴蝶》的歌。

红秋不喜欢流行歌曲,但这支歌他破例地有些喜欢,尽管有人说它是2006年最黄的歌曲,他驻足听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英子,此时,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回家去,带上她远远地离开这座城市。但是,他一想到父母,就觉得不能这样做,还有那个害得他有家不能归的恶少赵大大,决心就动摇了,他想,这次一定要拿出办法来,给赵大大一个教训。

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红秋觉得一团火在心里升了起来,很快就要冲出胸腔,此时,他渴望能够找到一支冰棍,又问了几家,得到的都是一样的回答,没有。不知不觉,他来到了一处按摩室前,有暗红的灯光从里面散射了出来,接着传出几声淫荡的笑。他听朋友说过,在这座城市里,几乎所有的按摩室、洗发室,除了残疾人开的以外,都是鸡窝,他正想走过,有两个小姐从里面冲了出来,不由分说,每人拉住他的一只手问:“先生,要不要按摩。”

红秋一看,她们的胸口开得很低,两只乳房被勒得十分夸张,鼓突得像两只大碗,他不想让自己的眼睛堕落,赶快把头扭向了一边,连忙回答说:“不按,不按。”

“不按也可以,我们有其他服务。”

红秋摇摇头:“不要,不要。”

“你要不要小姐?”

“告诉你不要,就是不要。”

“不要,你半夜三更,像只发情的小公猫到这里干什么?”

“脚长在我身上,走到哪里还要你管?”

“先生,别发火嘛,这不要那不要,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冰棍!”红秋放大声音,冲着她们说。

红秋以逃一样的速度离开了按摩室门前,背后传来了一声骂:“傻逼!”

红秋下意识地朝着家走去,到了柿子巷口,猛然一抬头,他发现在一道围墙下的黑暗处有两条影子,不用说,一定是农场布点的警察,他惊了一身汗,他站的位置已经可以看到家住的那幢红砖房了,瞅了一眼,灯光已经熄灭了,他不敢多作停留,急忙转进小巷,贴着灯光暗淡的墙脚,不时回过头来望一眼。他涌上了一股心酸的情绪,他想起了那句惶惶若丧家之犬的名言。

此时,红秋又来到大街上,他想不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一个过夜的地方,他想到了进农场前听说新开了几家规模很大的康体水疗中心,有一家服务员就招了600多名,从报上看,60至80元,可以享受一条龙的服务,可以吃可以喝,可以打扑克,搓麻将,最重要的是可以在那里渡过一个温暖的夜晚,虽然现在手头很紧,60多元对他不是一个小数,但是他毕竟不用在街上晃了,他把衣兜里的钱掏出来,除了一张大钞,还剩下几十元的样子,过了这一夜,明天还可以吃上一顿快餐。

红秋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要驾驶员开到最近的一家叫蓝色海洋的水疗中心,驾驶员十分羡慕地说:“你们这些做老板的真是幸福,大冷天能到这样的地方享受。”

这一来,把红秋弄得哭笑不得,他说:“你要是愿意,我替你开,你去享受。”

驾驶员说:“哪敢,我们就是吃苦的命。”

这时候,出租车里又响起了交通电台的声音:“注意了,要是发现了可疑的人,最好别拉,并把情况向我们报告。”

驾驶员说:“有一个叫红秋的从农场里逃出来,现在还没有抓到,一个劳教的,广播了这么多遍,这是前所未有的。”

“他们肯定是在小题大做。”

“不,听说后天有一个大人物要来参加一个活动,公安的才这么贼惊。”

听到这话,红秋感到很高兴,有大人物来,这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这样,就可以把事情闹大,谁也瞒不住了。

一路通畅,只十多分钟,蓝色海洋就到了,下了车,红秋突然想到,现在该给110打个电话,让他们通知农场的警察,把他们引到大世界网吧,让他们在那里白闹腾一夜,像大洋马那样的警察,也得叫他吃点苦头,遭点罪,要不,他是无法体验受折磨的滋味的。正好,在距离蓝色海洋不远处,有一个小百货商店,门还开着,门外挂着有公用电话的牌子。红秋走过去,给110拨通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报告公安,你们在出租车的电台里说的那个从农场逃出来的红秋,我看见了,他就在我旁边的一桌吃的烧烤,听说今天晚上,他要到柿子巷不远的一个叫大世界的网吧过夜。”

电话那边紧张地问:“请你再说一遍,他要到什么地方?”

“离柿子巷不远的大世界网吧,他要在那里过夜。”

看来,公安的值班员真相信了他的话。交了电话费,他走进了蓝色海洋,服务生把他引到了服务台作了登记,拿了手牌,他又到更衣室,保管好衣物,走进热气腾腾的沐浴间,他冲了一个淋浴,跳到大池里泡了一阵,走出来,让服务生为他搓背,他扑在浴床上,服务生看到他发青的屁股吃惊地叫了起来:“先生,你的屁股怎么成了这样?”

红秋说:“我去攀登悬崖,索子断了,跌了下来,屁股顿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哦,算你命大,只是伤了屁股。”

服务生在搓背的时候,对他开玩笑说:“老板可能是做大生意太忙,有一段时间没有洗澡了吧?”

“哪里,只是我喜欢户外运动,汗大。”

搓了背,他到休息室,服务生给他端来了一碗紫米粥,红秋感到真饿了,几勺就舀完了,服务生又给他来了一盅龟苓膏,这龟苓膏有点苦味,凉凉的,格外爽。吃完,他问,有没有冰棍,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对方回答他说:“有。”

“要有,你给我送三根来。”

“先生,你要草莓的,还是风梨的,巧克力的也有。”

“就各来一根吧,你把它挂在我的账上。”

“这些服务,我们都是免费的。”

不一会儿,服务生真给他送来了三只冰棍。他想,这家老板还真会做生意,为客人想得这么周到。他一口气吃完冰棍,抬头看,已经是凌晨两点了,站在一旁的服务生给他修了脚,又给他按摩了一阵,之后,问他是在这里过夜还是回家。红秋说,过夜。服务生立即给他拿来了毛毯盖在身上,开好空调,带上门,道了一声晚安走了出去。

这天晚上,红秋如愿以偿地在蓝色海洋的休息室里侧着身,睡了一个安稳觉,没有惊扰,没有噩梦。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十点多了,他急忙到更衣室里换上衣服,再到总台结了账,真不贵,因为他是半夜过后来的,只收了60元。

出了康体水疗中心,站在门口,抬头看,天空依然烟霾沉沉,远处的高楼全伸进了厚厚的云里,有一群鸽子低低地飞过。

大街上依然热闹非凡,他拉了拉帽檐,从一排小商店走过时,响起来了售货员的起劲的叫卖声:走过路过,机会不能错过。快来买,12元一件的衬衣,心动不如行动!

听她们叫得如此真诚,他都有些动心了。

红秋找了一家小食店,胡乱吃了一碗米线,他想,现在恶少赵大大的网吧肯定还有不少人在玩游戏,现在去应该正是时候。

红秋贴着墙,到了大世界网吧,他朝四周扫了一眼,看到在网吧对面的一个小馆子里,有几个穿着大衣的人,扑在桌子上,显然他们就是几个守株待兔的警察,一夜守望,已经使他们十分疲劳了。他低着头,一闪身,把门一推,进了网吧,他瞟了一眼,网吧里烟雾弥漫,几十个初中生模样的少年男女,坐在电脑前,一个个全神贯注地埋头玩着游戏,有几个大的,好像在网上聊天。

发现红秋进来,值班的姑娘走过来问:“先生,是不是要玩一把?”

“不,我要找你们的老板,他在吗?”

姑娘极端不耐烦地说:“刚上去,办公室在5楼8号。”

红秋上了楼,找到了钉着“总经理室”的门,敲开,走了进去,还没等赵大大反应过来,他把门朝后一关,下了锁。

搓了大半夜的麻将,赵大大睡了个懒觉,在红秋前的半分钟,刚进的办公室,此时就有人来打扰,他感到有些扫兴,打了个哈欠,没好气地问:“来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找你说说话,拉拉家常。”红秋把戴着的帽子放到了桌子上,指着光头说:“认不出来了吧?”

红秋的突然出现,使赵大大万分惊诧,他脸上的肌肉突突抖动着,随之,额头上的大汗冒了出来。

快一年不见,红秋看到他明显胖了,脖子上挂着一串粗大的金链子,手上戴的金戒指也是特别大,一副暴发户的样子。

“哦,是你啊,你把帽子一戴,我就没有把你认出来。”赵大大鼓着眼盯着红秋说。

“我不戴帽子,你也难认了,几个月不见,你胖得像头猪,我呢瘦得像只猴。”

“哪里,哪里,老朋友,我看你的身体比以前还好,脸色黑又亮。”

“谁是你的老朋友,我的脸色好,告诉你,我的脸色是太阳刷上去的。我看你虽然满脸堆肉,可就是暗然无光,充满了倒霉之气。”

“你要干什么?”赵大大虚张声势地把声音提高了,但是有些颤抖,眼睛不断朝门上看。

“不要看了,门已经被我关上了,没有其他人到这里来,今天我不干什么,只是我一直都忘不了你,牵挂着你,所以今天就特意看你来了,只是走得太匆忙,没有顾得上给你带礼物来。”

“你不是到农场里了吗?”

“到了,我提醒你,我们不叫农场,叫公司,我昨天就从公司里跑出来了。”

“他们把你提前放了吧?”

“你都没有进去,他们怎么会放我呢?实话实说,我是逃出来的,没个去处,我首先想到了你。”说着,他伸出手拉住赵大大脖子上的金链子,在手里掂着说:“这么粗大的链子不会是铜的吧?”

赵大大以为红秋看上了他的金链子,把他取下来,强装笑容,递给红秋说:“不是铜的,看中了,你拿去吧。”一副挺大方的样子。

“要是根铜的,我拿去家里拴狗去,是金的你戴着炫耀吧,听说你小子已经大发了,日进斗金,前途无量啊。”他把金链子丢到了桌子上。

“哪里,哪里,只是能够找几文老米钱而已。”

“看你说的,还这么谦虚,发了就发了,发了大财别人又抢不走,这个时代,你们这些人都不发,别人就没有日子过了,好山好水,好天好地,都让你们给占尽了。”

“老朋友,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告诉你,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逃出来的劳教人员,你知道吗,一个劳教人员冒着危险逃出来,为的是什么?”

“你总不是来报复吧,要是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赔偿你,就是金子我也愿意。”

“金子,我相信你是有的,而且不少,但是,你能够赔我黄金一样的岁月吗?这个,在世界上还没有人能够拿得出来。说我报复,能够报复你什么呢?黄色光碟不是你放在我商店里的,六万元的钱是文化稽查大队罚的,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红秋,黄色光碟真的不是我放的,你冤枉我了。”

“依你说,我是自己挖坑往里跳,自己害自己了?你放碟不真,只有我打了你是真的?”

“都过去的事情了,还说什么打不打的。”

“没有过去,我还在劳教,你还在为非作歹,事情就不会过去。”

“我怎么为非作歹?”

“今天,我不是来和你辩论的,你赵大大当然不会承认陷害我的事情,你认不认已经不重要了。”

“你是不是没钱花了,我可以帮助你。”

“我是没有钱,你应该赔偿我多少,是法律的事情。”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现在给110打电话,就说我在你这里,现在你受到了生命的威胁,要他们赶快来解救你。”

“老朋友,我怎么会这样呢,我赵大大不是买马贼,出卖朋友、不讲义气的事情我怎么能干?”

红秋把衣袖撸起来,握着拳头说:“要说当年揍你,我没有多少力气,现在我可是个在农场锻炼出来了,一拳过去,你的脸就要砸一个坑,你要是知道危险,就赶快打110。”

“红秋,这个电话我不能打。”

“打,一定要这样,说明你有觉悟,要不,我就不客气了。”

赵大大只好拿出手机,拨通了110,红秋为叫人相信,他有意大声说:“告诉公安的,人不能冲到网吧里来。”

赵大大说:“你们的人不能够冲到网吧里来。”

电话打出后,红秋平静地对赵大大说:“你给我来一杯水。”

赵大大给他倒了一杯矿泉水,他慢慢喝完水,心中盘算着,再过一刻钟,一辆辆警车就会鸣着警笛,风驰电掣地朝这里冲来,此时,守候了一夜马桥农场的警察肯定已经在楼下了。

赵大大闹不清楚红秋会干什么,坐立不安地赔着笑。

红秋说:“只要你依我的,保证你安然无恙,要不听,就难说了。”

“放心,我一定听从你的。”

果然,如红秋判断的那样,不到十五分钟,大世界网吧的四周就被警察围团了。这个城市的居民们历来喜欢看热闹,看到几十辆警车,一个个就围了过来,把中学门前的大路挤了个水泄不通。

这时候,红秋对身后的赵大大说:“你不能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要不,引起的一切后果就要由你负责。”说完,他推开门窗,站到了台子上,作出一副随时要往下跳的架势。

楼下的警察很快就发现了他,所有的眼睛都投向了他。

红秋大声说:“我就是从马桥逃出来的李红秋,今天要是你们不能满足我的要求,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有警察拿来半导体喇叭问:“李红秋,你不要冲动,有事我们好商量,你有什么要求提出来。”

“你们要通知都市报的记者到这里来。”

事实上,有几家记者已经赶到了,自从各家报上公布了每提供一条新闻给50元的奖励后,早有好事者给报社打了电话。

警察说:“可以满足你的要求。”话音刚落,就有人高举起长镜头的相机,对准了红秋。

红秋说:“好,我相信你们是记者。”

警察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红秋说:“现在网吧里的60多人,在我不同意以前,谁也不能离开。”

“好,我们不让他们走人。”

说话的时候,那些埋头在网吧里,两耳不窗外事的网虫们,才知道出了事,纷纷想往外窜,为了安全起见,个个被警察堵在了门口。

红秋说:“现在,你们可以派出两个警察到网吧里登记,18岁以下的未成年有多少,要把结果,向大家公布。”

这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了,学校已经放学,听说大世界网吧出现了一个要跳楼的,学生们都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动,刚出校门就哗啦啦地朝着大世界围了上去,不管警察怎样吆喝,学生们都不予理睬,有的拿出手机,嚓嚓地拍了起来,有的伸出双手,仰起头来大叫着:“跳下来吧,勇敢的年轻人!”

“跳下来吧,我们接着你!”

“你的造型真酷,有点像泰坦尼克号的主角,可惜少了个女搭档。”

校长以为是学生出了事,焦急地赶来张望。

大楼下的人,越来越多,卖水果的,卖小菜的,下了班的,都看热闹来了,几个警察无奈地走进网吧,过了几分钟,他们出来了。

警察说:“李红秋,你听着,现在,我们向你公布登记结果。”

红秋问:“网吧里一共有多少人?”

警察大声回答:“67人。”

“18岁以下的有多少?”

“18岁以下的有28个。”

“好,现在请求警察同志,再向所有围观的群众大声说一遍。”

警察只好重复了一遍:“18岁以下的有28个。”

这时候,风大了起来,红秋看着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真担心被吹了下去。

红秋抬起头来,闭着眼,大声说:“刚才你们都听到警察公布的数字了,赵大大开的大世界网吧,让未成年人进入,今天在里面的就有28个,多数是初中生,希望有社会良心的记者,把大世界的事情,向社会公开报道。”

有记者大声回答说:“好,我们一定做到。”

警察又问:“李红秋,你还有什么条件?”

“现在,可以让网吧的人走了,但是,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说,我们想办法尽量满足。”

“现在,你们得给我准备三根冰棍。”

警察觉得奇怪,又问了一遍:“李红秋,你再大声说一遍。”

红秋伸着三根指头说:“你们得给我准备三根冰棍。”

围观的人觉得有些滑稽,哗一声,大笑起来。

不一会儿,真的有人高举着冰棍来了。红秋转身下了窗台,他朝屋内一看,赵大大正用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细一看,他的裤裆湿了,地上汪了一摊水一样的东西,他竟然不知道,红秋推了他一把说:“走吧。”

下了楼,红秋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昂着头,大步走出了网吧。他从一个警察的手里顺利地接过冰棍,大口咀嚼起来,声音很脆,仿佛在吃冰糖,很快他就吃完了手里的冰棍,他把握在手中的三根竹棍,往拉圾箱里一丢。在人群中,红秋发现了红星派出所的三个警察,他们都朝红秋点了点头。

有围观的人朝他涌来,有人说:“有惊无险,你让我们虚惊了一场。”

有人说:“好像看了一场电影。”

有人说:“真他妈的不够刺激,红秋,你忽悠半天,怎么不往下跳呢,一点汉子气也没有。”

有人说:“结尾令人扫兴。”

有的说:“结尾深刻!”

其实红秋什么也没有听进心里去,他只是满足地笑着,模样有点儿憨,他向那辆停在路边的旧警车走去,有公安警察提醒说:“李红秋,现在你得换另一辆警车了。”

天一直阴着,没有一点笑容。

红秋是在下午五点半回马桥农场的,送他的还是红星派出所的三个熟悉的警察,快到农场大门的时候,不远的山坡上传来了一阵吼声:“高粱高又高,跑也跑不掉。”

警察问:“红秋,这是谁在扯着嗓子吼?”

红秋说:“据说,这是一首在农场里流行了多年的歌曲,又吼又叫的大多是快要结束劳教的人员,能够在外放牧牛羊的自由人。”

“他们不会跑吗?”

“这个社会,他们跑已经没有任何意思了,因为这些人就要离开农场,多则半年,少的一个月,要是跑了,被抓回来,还得多呆一年半载,所以,没有人想跑。”

又传来了一声吼,红秋知道,这声音是冲着他来的,在马桥农场他已经是名人了,其意思很明白,说他跑了也没有用。

红秋把车窗推开,对着山坡上放牛的人大吼起来:“高梁高又高,跑也跑不掉。”

红秋的声音很洪亮,几个警察听了大笑起来。

红星派出所的警察在办公室交人时,大洋马也来了,他瞅了红秋一眼冷冷地说:“杂种,算你有本事,以后还跑吗?”

“报告政府,以后你就是叫我跑,我也不跑了。”

“为什么?”

“刚才,你没有听到那支歌吗?”

“哪支?”

“高粱高又高,跑也跑不掉。”

红秋看到,大洋马下意识地把脚抬了起来,但是,马上被红星派出所的一个警察把他按住了,大洋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表情有些尴尬。

这天晚上,红秋做了一个梦,他听到一阵滚雷般的轰鸣声,朝远方隆隆而来,他惊奇地抬起头来,一个前所未见的宏大场景出现在了眼前,他看到,天空中,一前一后地飞着两架大飞机,它们飞得很低,向着北方直去,中间拉开了几百米的距离,飞机的翅膀上,拴扯着一根根铁线,上面落满了密密匝匝的海鸥,那些海鸥,起起落落,蔚为壮观,有人说,这些海鸥要回老家了。

第二天起来,红秋看到,漫天飞舞着大雪,纷纷扬扬,遮天蔽日。这是一场十几年来没有碰上的鹅毛大雪,农场的院子里,附近的山坡上,果园里,白茫茫一片,在院场里集中刮雪的劳教们,一个个兴奋无比,伸出手来接住了飘舞的雪花,他们一起欢呼起来。

这时候,人们听到了半空里传来的啼叫声,循声望去,只看见一群海鸥,大概有几千只的样子,它们擦过杨树梢,盘旋了一会儿,低低地向城里飞去。人们知道,那里有一个水面宽阔的湖,每年海鸥都要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而来,到这里躲过寒流。过了十几分钟,又飞来了一群,它们在啼叫着。海鸥回来了,海鸥回来了,红秋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存文学 期刊:《当代》2008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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