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原创〗借刀

（一）

“小安，到了。”忠叔撂下身上的担子，背挺得笔直，沉默片刻，缓缓道。

此时正是秋天，天气很好，午后的阳光洒在土地上，一片暖洋洋的黄。踏在这一片暖黄之中，小安看向忠叔：“忠叔，咱们就在这儿安家吗？”

“对，咱以后就住这儿！”忠叔说着，敲响了宋寡妇家的门。

门开了，小安跟着忠叔进了院子。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他心里感觉怪怪的。

自他记事起，就跟着忠叔漂泊江湖，辗转十多年，住惯了荒林野店。这是第一次，他们决定在一个地方停下来。

这个镇子叫埝下镇，属于河西，极普通的一个地方，离县城十来里，是个不大的镇子，镇上人家大多姓李，只有少数的外来户。

小安不太明白忠叔为什么要把家安在这里。忠叔是个手艺人，会做各种木头的小玩意儿，比如木头雕的小动物或者小人儿什么的，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们就是靠着忠叔的这门手艺过活，辗转于无数乡村城镇。

如今忠叔要用十多年攒下的钱买这座院子，小安有点担心，他们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没费多大工夫，忠叔就和宋寡妇谈拢了价钱。拿着一袋洋钱，宋寡妇欢天喜地地回了娘家。而小安和忠叔，就这样在埝下镇住了下来。

忠叔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划拉着一块木头，这是他自小就有的手艺。他爹就是做这个的，后来他爹死了，他跟了个其他行当的师父，就把这门手艺放下了。

直到他师父也死了以后他才发现，跟着师父学的东西不太能换饭吃，反倒是这门手艺还能算是个饭辙。

小安走到他旁边，愁眉苦脸地看着他：“忠叔，您还刻呢？要我说咱这就不是个落地行当。埝下镇就这么大，一顿饭的工夫就能转一圈儿，这东西能有多少人买？您非要在这儿安家，咱就得另想办法！”

忠叔停下手里的活儿，看了小安一眼：“练完了？”

小安点点头：“练完了。”

忠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该让你走走了。”

小安没听清楚：“您说什么？”

忠叔摇摇头：“没事儿，你不是说得另想办法过活吗，成啊，等会儿咱就去找块荒地，开垦出来，好好打理打理，然后种粮食。”

小安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闭上了，种地就种地吧，忠叔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早就习惯了。

镇外，小安和忠叔赤脚走在一片荒地上。不远处就是镇里人家代代传下来的耕地，忠叔和小安绕着耕地的外圈走着，肩上扛着锄头，忠叔时而停下来捻一捻地上的土，时而从地上拔根草闻一下。

最终，忠叔站住了，一指脚下：“就这儿了，往东一百三十步，往南一百九十步，这块地不错，打今儿起是咱家的了。”

小安看着忠叔指出来的这块地，有点怀疑地看着忠叔：“这块地行吗？”

忠叔笃定地点点头：“没问题，干吧。”

小安咽了口唾沫，看忠叔已经开始动手了，只好一挥锄头，也开垦了起来。

一天的时间，小安和忠叔只开出了一小块地。忠叔是有经验的，但是明显已经有很多年没干过这样的活了，生疏了不少。小安更惨，没有半点经验，跟着忠叔折腾了一天，虽然累得腰酸背痛，活儿干得还不如忠叔多。

忠叔看着浑身被汗湿透了的小安，安慰着他：“别着急，现在是秋天，到明年春天还有半年呢，怎么也开出来了。”

小安看着忠叔，很难理解忠叔为什么还能这么云淡风轻的：“半年？再有半个月咱就得饿死了！”

忠叔看着镇子的方向，笑了笑：“放心，明天就会有人来帮咱们。”

“帮咱们？”小安顺着忠叔视线的方向看过去，“您说镇里的人？怎么可能，咱们刚来，一个人都不认识，人家凭什么帮咱们啊。”

忠叔淡淡一笑：“我说有，就一定有。”

小安看着忠叔笃定的样子，只好闭嘴了。

第二天。

当小安来到地里，看到地里的情况的时候，不自觉睁大了眼睛。地里站着十几号人，全是镇里的青壮劳力，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农具。

想起忠叔昨天的话，小安不禁咽了口唾沫，神了！

走近了看，小安才发现不太对劲，这帮人虽说手里都拿着农具看起来像是帮忙的，但是眼神似乎都有点不善。

他心里打了个突，农具这东西如果抛开干农活这个作用，其实也可以是凶器啊。

小安转头看向忠叔，忠叔面色平静，走到地里，仿佛没有看到那些人一般，锄头抡起、挥下，接着昨天的活儿开始干了起来。

小安咽口唾沫，看着忠叔旁若无人的样子，心中感叹，他跟着忠叔走江湖的时候听说书的讲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忠叔现在这样子，就很有书文戏词里面的那种大将风范。

小安也挥动锄头跟着忠叔干了起来。于是在原野上，就出现了这样奇怪的一幕，一老一少的两个人挥动锄头开垦着一块荒地，旁边站着十几号青壮年看着，手中拿着农具，似乎要帮忙，又似乎只是审视。

夕阳西沉，又是一天。

小安和忠叔停了手，小安依旧是累得满头大汗，忠叔稍好一点，拄着锄头微微喘息着。今天干的要比昨天更多一点，按忠叔规划的范围，已经有三分之一了。

而那帮人还站在旁边看着，一整天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初时小安的心里还有点担心和好奇，后来就逐渐变得无感。到现在，他已经开始觉得这帮人有点傻了。

忠叔稍微喘匀了气息，将锄头交到小安手里，伸了伸腰，终于看向了那些人。

忠叔看着他们，指了指自己：“赵忠喜。”

又指了指小安：“赵广安。”

然后说：“以后就住在埝下镇了，大家多来往，多照顾。”

说完转身就走了，小安赶紧跟上，只留下那帮人还在原地站着。

小安有一肚子话想问忠叔，但是看着忠叔的样子，还是全压在了肚子里。

当晚，忠叔带着小安在镇里转了一圈，逐家逐户敲开了门。等他们回到家的时候，镇子里有孩子的人家都多了一只雕得极精美的木头兔子，没孩子或者孩子已经大了的人家门上则都多了一串木风铃。

然后，又是新的一天。

当小安和忠叔扛着锄头来到地里的时候，地里已经很热闹了。

还是昨天那帮人，但是今天和昨天的景象截然不同。昨天冷眼旁观了一整天的人们，今天全都动了起来，十几号青壮劳力，已经都挥舞着农具在干活了——在那块荒地里。

小安又一次看向了忠叔，忠叔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走到那些人旁边找了个位置，也挥动锄头干了起来。

十几个青壮劳力果然不一般，一天时间，忠叔规划的那片范围就都开了出来。小安看着夕阳下那一块泥土翻动、沟壑纵横的地，心里突然充满了成就感。

“嗨！”有人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看，是那帮人里面的一个，他看着这个闷头干了一天未发一言的汉子，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那汉子指了指忠叔，又指了指脚下这块地：“你爹，是个伺候庄稼的好手，这块地，是这边儿能开出来的最好的了。”

小安下意识回了一句：“那当然，忠叔干什么都是好手。”继而反应过来才“啊”了一声，解释说，“忠叔不是我爹，不过忠叔确实厉害。”

那汉子看了看忠叔，又看了看小安：“哦，我说看着长得不太像呢。”然后咧嘴笑了一下，“我叫付老三，我家小子挺喜欢你叔做的那小玩意儿的，在埝下镇咱都算外姓，以后多来往。”

其他的汉子也都笑着冲他点头。

小安看着这群汉子，有些不懂。这些人昨天和今天完全是两副面孔。就因为昨天晚上送了东西，所以对他们的态度就变了？

好在他跟着忠叔的时间长了，习惯了有问题也不会问，只是一脸迷惑地看着这群汉子。

这群汉子也明显看出了他的迷惑，互相笑笑，最终还是那个叫付老三的汉子开了口。

“怎么，觉得我们阴阳脸、势利眼？”

小安没说话，但是很诚实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付老三“呵呵”笑了两声：“你呀，差你叔太远。”

他指着脚下这块地：“这块地虽然是块荒地，可也是埝下镇的地，不是谁都能随便开垦的。你叔和你刚搬来，虽然买下了宋寡妇的家，但是连名字都还没有写到镇里的名册上，老实说，镇里人是不把你们当自己人的。但是前天你和你叔在这块地上动了土，于是镇里人觉得，你们可能是真准备在埝下镇落户了。”

付老三看小安还是一脸迷惑的样子，左右顾盼了一下，稍微压低了点声音：“昨天是镇长让我们来的。镇长这人怎么跟你说呢，嗯……说得好听点叫好面子，说得难听点就是小心眼儿。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块地虽然是荒地，可也是埝下镇的地，你们的名字还没有写到镇里的名册上，严格来讲就还不算是埝下镇的人，可你们开了荒，这就是准备在埝下镇落户常住了。

“但是按理说要落户，得先去镇长那儿报备才行，可你们没有报备就直接私自开了荒，于是镇长很不开心，让我们来看看，意思是敲打敲打你们。可你叔真是厉害，看见我们愣当没看见，一句话都不搭理我们。你们俩一个老头一个小孩儿，我们一帮汉子总不能无缘无故欺负你们吧，逼着我们白白站了一整天，最后说了句以后多来往就走了，弄得我们实在没法发作。

“到了晚上，又家家户户地送了东西，镇长家你们也送东西了吧，镇长也接了，这就给足了镇里人面子，所以今天我们来帮你们，就是接纳你们了。”

听完付老三的解释，小安深吸了口气，他怎么也想不到，短短三天时间里发生的这些事情，竟然包含着这样的人心和人性。

回想起忠叔说过的话“明天就会有人来帮咱们”、“我说有就一定有”，再反思忠叔这几天的表现，他心里怦怦直跳。

忠叔早已料到了这一切，可是那么聪明的人既然能够早料到这些事情，就该知道这做法不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忠叔决不只是想要开一块地并且让埝下镇人接纳他们那么简单。

送走了付老三和其他人，小安和忠叔结伴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几次张嘴，又几次忍住，可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忠叔，您开荒不只是为了让咱以后过活吧？看您这几天的作为，肯定知道这地是不能随便开的。而且您也说过，离开春还有半年呢，半年时间足够咱们融入埝下镇了，到时候再开荒，会容易很多，可您非得在咱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开荒，您到底怎么想的啊？”

忠叔站住了，他转头看着小安，突然欣慰地笑了：“你终于会问我问题了。这么些年你就知道听我说然后去做，从来不问为什么，我还担心你傻了呢。很好，以后要多看多想多问，我这把年纪陪不了你多久了，你得赶紧长大。”

小安心里一紧：“忠叔你……”

忠叔摆摆手：“没有什么可忌讳的。我非要在这个时候开荒是因为我想看看埝下镇人的人性，也想用最快的速度认识所有人，然后……可以确定一些东西，也更方便打听一些东西。”

小安张嘴想要追问。

忠叔一抬手：“这个问题不要问，我想知道的东西是什么，等时机到了，会告诉你。”

小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二）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秋风西散，北风渐起。

忠叔和小安的名字早在开荒之后没几天就填到了镇里的名册上，当时的情况略微有些尴尬，不过好在镇长虽然冷眼相对了他们几番，最终也还是没有太过刁难。

又是一个午后，小安去了别的村镇还没有回来。那块地暂时指望不上，所以这段时间他们还是靠着老本行过活，忠叔每天雕刻那些小玩意儿，然后小安拿着十里八乡去贩卖，每天走村串镇，都是早出晚归。

忠叔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雕着几朵卷云。

前几天镇上的瓦匠跟他说县里的老木匠年纪大了，雕不了细致东西了，几个徒弟的手艺还差点儿，他觉得忠叔手艺不错，可以试着做一些雕饰，给他盖房子的时候用，忠叔想着这事儿可行，就答应说先雕几个试试。

“忠叔……忠叔……”一个带着哭腔的童音传来。

忠叔扭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个什么冲他跑了过来。

等人影近了，才发现是镇长家的小孙子，名叫小山的，今年不过六七岁，衣服上面都是土，抱着的东西是个断掉了一只耳朵的小木头兔子。

忠叔皱了皱眉，他当时送出去的每一只兔子雕得都不一样，这只他一看就知道不是送给小山的，而是送给付老三家小子的。

这兔子怎么跑到小山手里了，还断了一只耳朵？忠叔有点惋惜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然后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小山。

只见小山嘴一扁，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忠叔……小六自己的兔子摔坏了，就抢走了我的，把他这只扔给了我……”一边说一边看着手里的兔子，越想越生气，最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断耳的兔子也被他扔到了地上。

忠叔放下手头的东西，起身拉过小山哄道：“没事没事，不哭啊，兔子坏了没事，忠叔再给你做一个新的。”

“真的？”小山抹着眼泪，抽抽噎噎地看着忠叔。

忠叔呵呵一笑：“当然是真的，忠叔现在就给你做。”

小小的心思满足了，小山有点不好意思地脸一红，乖乖地不哭了。

忠叔转身进屋看了一圈，出门面带难色地挠了挠头：“这个……有点不巧啊小山，忠叔这儿没合适的木头了，本来说好的小安今天回来的时候带点儿木料，我刚才给忘了……要不明天忠叔再给你做怎么样？做好以后我让小安给你送过去。”忠叔商量着说。

“啊！”小山愣了一下，然后明显露出了失望之色，扁扁嘴，又快哭了。

忠叔看着小山，一脸尴尬，他觉得自己像是个骗小孩儿的坏人。忽然他眼睛扫过地上那只断耳的兔子，灵机一动，拍手叫道：“嘿！有办法了！”

“啊？”小山看着忠叔，含着泪花的大眼睛一闪一闪。

忠叔走过去把那只小兔子捡起来，转身又坐到了台阶上，招招手让小山在旁边坐下。

他在那只兔子身上比画了几下，点点头，对小山道：“成，看忠叔的吧，一会儿就给你一只新兔子。”然后一扬刻刀，就在那只兔子身上划拉了起来。

小山看忠叔开始雕刻了，也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有点气愤地道：“小六太讨厌了。

忠叔“呵呵”一笑，手中刻刀翻转：“讨厌的话以后不跟他在一起玩儿就好了啊。”

小安一噘嘴：“可他们都是一伙儿的，我要是不跟他在一起玩儿，其他人就也不跟我玩儿了。”

忠叔偏转了一下身子，对准了太阳光的方向：“那你可以回去告诉你爷爷啊，你爷爷是镇长，让镇长跟他们的爹娘说，他们就不会再欺负你了。”

小山胸一挺：“我是男子汉，怎么可以受点委屈就去找大人，况且……”他语调低沉了下去，有点难过的样子，“他们就是因为爷爷才欺负我的。他们都不喜欢爷爷，也不喜欢我。他们只是怕爷爷，所以我要是告诉了爷爷，他们就更不喜欢我了。”

忠叔停下了刀，有些惊奇地看着小山，他没想到一个孩子居然会有这么清晰的思维，比小安小时候强多了。

一念及此，他又突然想到，小安那时是真的没有这些思维吗，是小安从来没有说过吧。这个孩子的想法也是跟他一个外人说的，在家里跟他爷爷，想必也是绝口不提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一直以来都小看小安了，他太把小安当一个孩子了，可实际上小安已经二十岁，一般人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成家立业了，而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

他的心里突然猛地一抽，瞬息之间一种巨大的悲痛奔涌而来，他一哆嗦，那悲痛几乎让他端坐不住想要栽倒在地。

二十年前，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开始浪荡江湖。

二十年前，那一个夜晚，他失去了那个被他视为家的地方。

小山没有察觉到忠叔内心的触动，而是自顾自说着：“我要是有爷爷的功夫就好了，这样我就不怕他们欺负我了。”

忠叔微微喘息着，思想慢慢回到了身体，继而反应过来了小山的话。他突然有些战栗，谨慎地问道：“镇长会武艺？”

“对啊！”说到这里小山眉飞色舞了起来，“爷爷会练刀法，特别厉害！”

“刀法？”忠叔攥着兔子和刻刀的手开始紧握，“那他教过你吗？”

“没有。”小山一下子泄了气，“爷爷说小孩子不该舞刀弄枪的，等我年纪再大一些，身子骨再结实一些，他才教我。”

忠叔静了一下：“这样啊。”他低头，重又摆弄起那只兔子来，刻刀蜿蜒，掀起一片木屑。

小山不高兴了，他跳起来挥了挥手：“忠叔，您别不信，我爹不让我跟人说，可我告诉你，我爷爷真的是很厉害的。”

“对了，来镇上这么久，我还没见过你爹呢，你们家似乎就你和镇长两个人，其他人呢？”忠叔岔开了话题。

说到这个话题，小山似乎有些伤心，但是看着忠叔还在帮他弄着兔子，歪着头想了想，才不情不愿地说：“我爹和我娘在县里住。我爷爷会刀法，年轻的时候老在外头跑，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所以我爹是跟着我奶奶长大的，跟我爷爷的关系并不好。后来我爹也没学我爷爷的刀法，而是去了县里的书铺做学徒，书铺是我姥爷开的，他中意我爹，就把女儿……也就是我娘，嫁给我爹了。然后我爹就在县里另立了人家。

”我爷爷当时很生气，父子分家是很丢脸的事情，为这事儿我爷爷差点要拔刀砍我爹，我奶奶拼着命才拦下来，但是父子俩关系就更差了。后来我娘生了我，我爷爷死活要把我接回来跟他住。可是我爹我娘不让，闹了很久。结果在那个节骨眼上，我奶奶去世了。这下我爹没办法了，他不能真的把我爷爷一个人撇在镇里住，于是就让我爷爷把我接了来。可我爹实在不愿意见我爷爷，他俩一见面就要吵，吵急了眼我爷爷就说要砍我爹，所以我爹就越发不爱回镇里来了，我也有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忠叔听着小山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一大堆话，其中夹着好几个人的说话风格和不同立场，小山显然从小没少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

爷爷令他骄傲，奶奶令他温暖，父母令他思念，父亲和爷爷的关系别扭又令他困惑，甚至连爷爷会功夫这种事情，他爹都不让他说。

但是这些事情忠叔并不在意，他不是那种一般的乡人，爱打听别人家的家长里短然后再嚼舌根的。

他在意的是别的事情。

在小山的描述中他对镇长的性格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强势而好面子，容不得别人对他有半点冒犯。

他点点头跟小山说：“镇长听着挺有意思的，你给我说说镇长吧，他的武艺是怎么来的，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当年在江湖上的事情？”

“说过啊。”一提这个小山又来了劲，“我爷爷跟我说过，他是十七岁的时候遇见他师父的，他师父很厉害，爷爷跟着他学了二十年才出师。那时候都有我爹了，我奶奶本来不愿意让我爷爷出去走江湖的，但是我爷爷觉得好不容易练了一身功夫，怎么能就磨灭在埝下镇这么个小地方，所以还是出去了。

“我爹每次都说他抛妻弃子，可我爷爷觉得是我爹鼠目寸光，说什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知道什么是江湖之大……

“但是当年爷爷很穷，我爹说那时候家里都是我奶奶在养，我爷爷就知道练刀学武，根本不管家里人。所以他初入江湖的时候，简直是一穷二白。最要命的是，连刀都没有。

“据我爹说是我爷爷出师的时候被他师父给断掉了，可我爷爷总不愿意跟我细说这一段儿，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他没有钱也没有刀怎么走江湖呢？就只好去借。他本来是准备去太原找一位亲戚借钱的，结果走到一半就没盘缠了，所以只好就地找了一家镖局。

“他找了一家特别有名的镖局，不好意思说要借钱，只说想借件兵器。一开始人家不借给他，但是他亮了一下功夫，还打败了镖局里面的人，那些人就怕了，把兵器借给他了。能一个人从镖局借到兵器，忠叔你说，他是不是很厉害？”

“哦。”忠叔停了一下，“挺厉害的，能从镖局借到刀。”

“不是呢。”小山摇了摇头，“爷爷借的不是刀，是根棍子……”

刻刀一下变得凌厉，一片木屑飞溅出去，忠叔骤然抬起了头。

小山没有察觉到忠叔的变化，自顾自说着：“爷爷说借来的刀万一不合手会坏了自己的功夫，而棍是百兵祖，练武的人人都会用，上手也简单，可以先凑合着使。

“之后爷爷跟着一支商队当了护卫，到了太原，挣了钱，打了刀，而后凭着一手好刀法在江湖上闯下了偌大的名气。爷爷说那些年里，江湖上用刀的人里没有比他厉害的。直到我出生以后，奶奶去世了，爷爷才退出江湖，回到埝下镇当了镇长。”

说到这儿，小山叹了口气，仿佛有点遗憾的样子。这时他才发现忠叔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来了，正听着自己的话怔怔出神。

小山突然欢呼一声，原来忠叔手里的兔子已经变样了。兔子原本支棱着的耳朵不小心断掉了一只，忠叔干脆把另一只也给折断了，然后在兔子头上雕出了两只紧贴着后脑的耳朵。虽然样子变了，却更加活灵活现。

忠叔看着小山，忽然笑了：“小山，你刚才给我讲了你爷爷的故事，谢谢你。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帮你刻在兔子上，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来抢你的了。”

小山盯着那只兔子猛点头：“对、对，忠叔，您帮我把名字刻上，就不怕小六抢我的了。我叫李重山，您会写吧？”

“木子李，千重山……好名字！”忠叔扬起刻刀寥寥几笔，然后将兔子递给小山。

小山抱着新兔子，爱不释手，他一脸崇拜地看着忠叔：“忠叔，您好厉害啊，要不您以后教我刻木头吧！”

忠叔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木屑，呵呵笑了一下，拍拍小山的肩膀：“小少爷，这是我最后一次做木工了。”

“啊？”小山看着手里的兔子，有些愣。

“对了。”

小山听见忠叔一顿，他抬起头，忠叔已经转过了身。太阳快要落山了，夕阳下那个背影黑黑的，看着有些陌生。

“小少爷，麻烦您回去跟您爷爷说一声，就说天道有常，赵家来人了，来借他的刀……”

（三）

月色蒙眬，院子里传出“沙沙”的声音。

忠叔坐在院子里，一根长棍横在膝上。当初来到埝下镇时，忠叔和小安一人一根棍子挑着包袱。小安那根棍子到现在也没离开他的肩膀，每天用它挑着担子走村串镇。而忠叔那根则一直闲置着，落满了灰尘。此时忠叔膝上的就是那根棍，他正用一块碎瓷片细细打磨着棍身，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小安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终于，忠叔放下了瓷片，他看着手中的长棍，尘土污垢全部磨去，露出的棍身白生生的，仿佛新生的芽，带着细细的纹路。他闭上眼，棍身凉滑的感觉透过手臂传入身体，血脉中有些东西逐渐被唤醒，久远的记忆、刻骨的仇恨……

小安听见忠叔开口了，呢呢喃喃的，仿佛梦呓过往，又仿佛讲述时光。

“江湖是个挺无聊的地方，总有闲人爱搬弄是非，其中最常见的，就是给高手们排名。但是不能就那么一二三地排，容易引起争斗。所以江湖上最顶尖的排名从来都是一句话，一句类似于顺口溜的话，一句话里一般是三个人，这三个人就是大伙儿心里的状元。都是状元，没人会给这句话里的三个人再分高低，排得太绝对了没意思，豪杰并起才叫江湖。

“武学千年，高手层出不穷，那句话也是一代又一代地换，在三十年前，那句话是这么说的。

“——王家枪，刘家手，赵家的棍棒天下走。

“山西王家，老祖王岱岳，那是神仙般的人物，阴符枪法传承百年不衰，至今已有数代。

“河北刘家，兄弟二人皆师承飞羽神拳，长兄刘如翡功力尤高，燕赵之地，近半的武林人士都受过他的指点。

“赵家……赵家不太一样。

“赵家是开镖局的，当家的叫赵万里。镖局是讲交情的买卖，黑白两道、三教九流、各路神仙都卖面子，镖局才能开起来。但赵家镖局不一样，赵家所有的镖路，都是赵万里一条长棍硬生生打出来的。东起鲁豫，西至陕甘，南入川蜀，北过雁门关，生死擂台、各家好手、大小关隘、无数山头……大半个江湖都打过了，泼天的能耐，打下了‘赵家的棍棒天下走这句话。”

……

在忠叔饱含回忆的话语里，时光回溯。

赵家镖局。

赵家的名气大，镖局却不是什么阔气的深宅，就是个普通的大四合院，没有那么多零零碎碎的景儿，只在院子两旁各有一排兵器架。此时赵万山正带着镖局的一帮伙计在院里练功，几十号人呼呼喝喝的，热火朝天。压腿、弯腰、扔石锁、卷千斤棒，或者在七星桩上蹿来蹿去，功夫深的互相对练，刚入门的拎着棍子老老实实地一打一揭。

忽然“噔”的一声从大门口传来，众伙计都停了动作扭头看，两扇大门敞开着，但其中一扇上面尘土纷飞落下，显然是被狠撞了一把。

众伙计们看着门口那个手还扶在门上的汉子，一片沉默。那汉子扶着大门沉默了半晌，伸腿踢了踢门槛：“门槛高，绊了一下……”

赵万山打量着这个汉子，中年岁数，中等身材，皮肤有些黑，长得比较壮实，走路迈步不高，几乎是贴地而行，想必也是因此才被绊了一下。落步极稳，一步一步仿佛浑身都含着力气，刚才大门上那一下子应是出自这分功力。

赵万山看不清楚此人底细，但在场众人他辈分最高，只能一抱拳，试探道：“朋友何来？”

那汉子也一抱拳：“此地可是赵万里老师宝号？”

赵万山道：“在下赵万山，赵万里乃是家兄。”

那汉子扫了一眼院里众人，又是一抱拳：“不瞒赵师傅，我从河西来，本是准备去太原寻一位亲戚，谁成想到了此地却用尽了盘缠，有心撂地卖艺，又怕坏了师门名声，听说赵老师宝号在此，所以特来拜访。”

赵万山挑了挑眉。

江湖上这种事情不少，镖局是个讲交情的行当，江湖中人到镖局求帮忙不算稀罕。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真有了麻烦，到当地镖局挂个单，提一提师门的名字，亮几手活儿，然后镖局关照一下，送点银两盘缠，就算拉上交情了；再一种是走投无路或者能力不高的散游之人，以踢场子或者找工作为名弄点钱花，通常会提到切磋武艺，一般也不硬来，给点银子就打发掉了。

赵万山觉得挺有意思，他听说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但赵万里当年一根长棍打遍天下，落了无数人的面子，得罪了大半个武林，黑白两道要说朋友那真称得上是“屈指可数”，镖局开了好几年，这还是第一个来求帮忙的。他想了想刚才这汉子撞在门上那一把所显示出的功力，拱了拱手：“我观师傅气质，也非是落拓之人，想来若非真遇到困难也不会来此求助。这样，我先叫人为师傅准备早饭，其他话咱们饭桌上说。”

那汉子却摆了摆手：“多谢赵师傅，不过来之前我已用过早饭了。”

赵万山问：“那您？”

那汉子道：“在下来此不是为了白讨吃喝，是想帮贵府做点活计，之后再借一条哨棒上路。”

赵万山闻言一愣，然后眉头慢慢皱起，重新又打量起了那汉子。

做点活换盘缠这事儿不算什么，江湖人重脸面，做点活听起来比直接要钱有面子，但是借哨棒这事儿不简单。

哨棒这东西虽说只是条白棒子，但也是兵刃。镖局的兵刃被人借走，说好了，是交情，说不好，比遭劫都难看。何况赵家以棍成名，这一根哨棒的含义更是不一般。

这汉子一句话说得不软不硬，明里听是求帮忙，暗里话又像是上门劫镖，但话又没说那么直白，如果动怒怕是会错意。

赵万山心里主意转了转，开口道：“不知师傅怎么称呼？”

那汉子道：“李景华。”

“李师傅。”赵万山点了点头，慢慢地说，“许是我见识短浅，往日里未曾听说过李师傅的大名。但李师傅既然也是走江湖的，那镖行的规矩想来也该懂。这借兵器的话，实在不该随便说出口。不过李师傅既找到了这里，就是给我赵家面子。这样吧，我哥走镖去了，算算日子，再有个一两天就该回来了，我先留您住下，等我哥回来，好好招待您一番，然后再说这借东西的事儿，您看如何？”

李景华看着赵万山，眼神闪了闪：“我先谢过赵师傅仁义。您说得不错，我入江湖不深。往日赵家也无人与我有过交情，只因怕撂地卖艺辱没师门，这才出此下策来此投奔。本想着借赵家一根哨棒上路，然后在路上遇见江湖同道说是从赵家来的也能得些关照。但既然赵万里老师不在，赵师傅你又做不了主，那我且去另投他处便是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

赵万山眉头一皱，这就是明明白白的挑事了！

什么叫不想辱没师门所以出此下策来此投奔？

什么叫赵万里老师不在赵师傅又做不了主？

而且听这意思这人打的主意就是借了赵家的兵刃之后再到江湖上宣扬！

这人从进门到现在没说几句话，却句句带刺，如今更是不明不白地撂下这么句话就要走。一个外人来赵家镖局借兵刃，结果几句不合就不明不白地走了。真要让他走了，往外一传，赵家的面子也就丢得差不多了。

赵万山身子一伏一纵，双手已经搭在了李景华肩上：“等一下。”

棍法讲究阴阳合把，双手合劲，空手也是一样的习惯，赵万山两只手搭到李景华肩上就是一手推一手拉，李景华若再往前走，势必失去重心任他摆布。

李景华却顺着赵万山的力道身子一转，面向了赵万山，进了半步然后抱了个拳，这一进步两个人就几乎贴在了一起，一抱拳两手就直接钻上了赵万山的胸口。李景华身子一沉，双手稍微往下一压，仿佛拱了个手，嘴里一声招呼：“赵师傅留步。”

赵万山被这一下拱手压得一个踉跄，后退一步才稳住身子。

“呼啦”一阵响动，周围的镖局伙计一下子全都围了上来，有几个顺手抄起了兵刃。

“慢着！”赵万山一声吼，制止了众人。

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他人都没有看明白怎么回事，但是赵万山看着拱手而立的李景华，有点心惊肉跳。练棍之人最重下盘，他以为自己桩功已算深厚，没曾想今日一动就被人轻易拔了根。

他回味着刚才那一下子，有点不确定地道：“进步双劈？刀法？”

李景华垂下手：“赵师傅见识深。”

赵万山脸一红，续又道：“李师傅练的是刀？”

李景华道：“是。”

赵万山深吸一口气，道：“好，李师傅既屈尊来到舍下，自不能让李师傅失望而归。李师傅不是练刀么？喜子，取一柄刀来送与李师傅。”

一位小伙计就去兵器架上取了一口刀，回头递过来，李景华看了看，却没有接，只是一拱手，道：“我来此只想借一条哨棒，赵师傅若赠这一条棒子，我就收下，出去说自赵家来，脸上也多几分光彩，若赵师傅不愿借，我也只当是赵家门风威严，不会再多纠缠。”

这话一出，连旁边的小伙计都变了脸。这就是逼人太甚了。给刀不要，非要棍子，要是给了这棍子，那就代表被外人取了自家的看家兵刃；要是不给，那就是赵家镖局小家子气，不肯协助江湖朋友，到了江湖上谈起此事依旧是笑料一桩。

赵万山看着李景华，李景华神色不变，拱着手，恭恭敬敬的样子。又看了看旁边的小伙计手里捧着的那把刀，半晌，才缓缓道：“李师傅，我家兵器，十八般齐全，为何非要借这一条棒子呢？”

李景华笑了：“练刀的人有讲究，长一寸不成，短一寸也不成；重一分不成，轻一分更不成。这刀您觉得没什么，可于我而言大有关系。若不合手，倒不如不用，就是改换别的兵器也不能损了这一分刀上的手感。可其他兵器我又不太擅长，唯独刀棍相通，都是少取纵进，多走横抡的法子。况且我也无心搅扰，所以借一条干干净净的。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就像这棒子，不生枝节。”

“呵呵呵。”赵万山也笑了，“好个干干净净不生枝节，您怕损了自家刀上的手感，所以就要拿我家看门的兵器。好！这棒子我家有的是，只是李师傅会用吗？”

李景华笑着：“不瞒赵师傅，我是苦出身，也挑过担子，这棒子往肩膀上一搭就会用。”

“好！”赵万山一挥手，指着旁边架子上的那一排器械，“棒子就在那儿，朋友自取一条，只是赵家的棒子重，还请李师傅走个场子，看用不用得惯。”

李景华展展胳膊腿儿，不再说话，径直过去取下一条哨棒，大步走入场中。棍梢一头点地，一头握在手里，随随便便摆了个架子，斜眼看着赵万山。

赵万山迈步也要取棍，却被旁边那个叫喜子的伙计拦住了，道：“李师傅好用刀，用棍必是不合手的，师叔若与他对棍，传出去要被人说我们欺负人。还是我先陪李师傅走走，让李师傅熟悉熟悉，合合手。”

赵万山看了喜子一眼，沉默片刻，终是收回了步子。

喜子手里还拎着那把刀，他走到场子中间，倒提刀柄，对着李景华一抱拳：“李师傅，请。”说罢就直接扎了个架子。

李景华看了一眼喜子的架势，点点头：“是个下过大工夫的。”又扫了赵万山一眼，“赵家果然不一般。”

喜子道一声：“仔细了！”刀一挺直奔李景华面门而去，李景华单手拖着哨棒后退一步，喜子步一滑就追了上去。李景华不再后退，缩身蓄劲，握着棍的那只手收到了胸前，而后腰一展，手臂一振，棍梢自地上一弹而起，“嗖”地就戳到了喜子的胸前，就这么一定，喜子已身子蜷缩倒在了地上。

太快了！

都没看清，就看见喜子刀起手，追了一步，然后李景华似乎是缩了一下，白影一闪，喜子就倒了。几个年长些的伙计不自觉相互看了看对方，均是难以置信。

赵万山也是瞳孔微缩，他让人把喜子抬到旁边，然后走下场，拾起喜子刚掉在地上的刀，看着李景华，叹了口气：“李师傅功深。”

李景华顿了顿手中的哨棒：“赵师傅谬赞了，可还要再试？”

赵万山摇摇头：“不必了，喜子抢着出手是想让我看看李师傅的底细，我看清了，我不是李师傅对手，多谢李师傅手下留情。可惜我哥不在，不然或可与李师傅结交一番。”

李景华在众伙计脸上扫视了一眼，众伙计面色忿忿，他哈哈一笑：“赵师傅谦虚了。不过未能得见赵万里老师，我也深感遗憾。既然如此，我也留一手东西，待赵老师回来，算是个念想。”

说完他走到赵万山身前，将手里的哨棒轻轻搭在赵万山手里的刀刃上，身子一沉，手臂微微一动，“哧”的一声轻响，哨棒居然从刀刃上一分为二，后半截尚握在李景华手里，前半截“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赵万山看着哨棒那平滑的切口，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暗劲！”

李景华拎着半条哨棒，道了一声“告辞”，便在所有人的惊愕之中，大踏步走出了院门。

赵万山转过头看了一眼喜子，喜子已经差不多恢复过来。他叹了口气，转身进屋了。

其他伙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

（四）

夜已深，赵万山靠在炕上睡不着。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拳败，万拳来。不过半天时间，早上的事情已经小范围地传开了。

他回想着下午见到的几个人指指点点，叹了口气，又想到了李景华白天留下的那手暗劲。

他并不是第一次见这种至柔返刚的功夫，他曾看过他哥赵万里握着一根长棍轻轻一按，棍身就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土地半尺，只是他从没想过能在其他人身上再见到这手。

他羡慕，也服气，但不奢求自己也能练成，他很清楚，有些东西不是人人都能练出来的。

突然有什么声音传来，他打开窗户，然后，就看到了漫天火雨如繁星坠落。

赵万山先是一愣，然后立马就反应了过来，他大吼一声：“有点子撩阵！”一声吼完，转身抄起墙角的长棍就奔到了院子里，一棍狠狠砸在了示警用的铜锣上。

炸雷般的锣声惊醒了镖局上下，片刻之间镖局里面的伙计们都跑了出来，而先前射进来的那些火箭也已经开始燃烧。

赵万山怒吼道：“所有人抄家伙，喜子带人堵大门，阿贵带人堵后门，老三带人灭火，剩下的人跟我亮镖威，我倒要看看，哪路不要命的敢来闹事！”

“跟我来把兵器架子搬到门口，放倒了当拒马……”

“跟我去后门，要是后门没人就绕出去把外面那帮孙子后路抄了……”

“兄弟们回去都把被子拿出来，喷了水往火上面盖，烧起来的门窗直接拆了……”

被分配了任务的三人各自呼喝着，镖局的众伙计都是身经百战的镖师，面对此情景毫不慌乱，听着号令迅速散到了各个位置上，只余数人跟着赵万山一起站在院子里。

赵万山吼一声：“镖行天下——”

众伙计齐声喊：“万里横行——”

墙外传来了隐约的骂声。

“操，赵家这帮孙子口气真大……”

“白天都让人把场子踢了还这么狂……”

“妈的，不是偷袭吗，一轮箭怎么就都惊起来了……”

“硬上吧，咱们这么多人怕个球……”

“上……”

大门轰然一声响，显然外面的人已经开始砸门。喜子带人堵在大门口，面前是放倒了的两排兵器架，身后是一排手持长棍的伙计。喜子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兄弟们，等这帮孙子进来以后，别的地方不管，就记住眼睛、喉咙还有裆，隔着架子先戳一轮，然后退到两边，等差不多放过去一半之后，就往门外反冲……”

话音未落，大门被轰然撞开，一群蒙面杂衣的人挥舞着兵刃冲了进来。

喜子怒吼一声：“干——”

众伙计也齐声怒吼：“干——”手中的长棍劈头盖脸地直戳了过去。

那帮冲进来的人为了夜行方便，带的都是单刀，隔着两排兵器架根本够不到镖局里的众伙计，面对这一顿没头没脑的乱戳，只能一边叫骂一边胡乱招架着。

一阵混乱之后，冲进来的人里开始有人吆喝众人用刀砍地上的兵器架。

喜子趁机又戳倒了几个，见地上两排兵器架已经差不多快要碎掉，便唿哨一声，众伙计迅速退到了两边。

那帮人终于破开了兵器架的阻拦，直直冲到院子里。喜子默默计算着，大概放过去了二十来人后，又是一声唿哨，两旁的伙计立刻如同一把剪刀一样强硬地插了进来，将那帮蒙面人硬生生分割成了两部分。

冲进了院子里的那部分正遇上赵万山，赵万山骂一声：“哪来的毛贼，敢闯赵家？”

那伙人里立刻有人回骂：“姓赵的你别猖狂，河朔群雄今日就要灭你满门！”

“呸！”赵万山不屑道，“一帮土匪也敢称群雄，我倒看你们有多大能耐。”

“妈的，赵万里不在还这么狂，干他们！”

双方不再废话，撞到了一起，手起手落，刀棍都向着对方杀了过去。

按理说镖局伙计人少，对手又都是剽悍之辈，本该打得艰难。但那帮人为夜行方便，全带单刀，大开大合地施展起来看着如同狂风猛虎，凶狠剽悍，而这帮伙计都是经年走镖的镖师，刀口舔血半辈子，杀得兴起后身上挨两刀权当没事儿。

镖局的众伙计用的全是棍，又都是武艺高强、功夫过人的好汉子，甩开膀子抡砸起来，真真是挨着就死，擦着就伤，磕着就断，碰着就亡，占尽了钝器的优势。一时之间，院子里竟是镖局的众伙计占了上风。

院子里的情况不错，但大门口的喜子却感到了压力。镖局大门平时看着宽敞，但此刻被众人一挤，长棍竟有些施展不开，身边已经有两个伙计被砍倒了。

而院子里的赵万山其实也不轻松，院子里这部分是占着上风没错，但那帮人毕竟人多势众，又异常凶狠，一时三刻也无法轻易战胜。后门隐隐传来了喊杀声，阿贵那边肯定也已经遇敌，抄对方后路的想法怕是行不通了。

突然又有一拨人杀进了战团，赵万山一看，原来是老三，一身烟熏火燎，想来是已经控制住了火势，所以赶来援手。赵万山一边打一边喊道：“你们来这儿干什么，到后院去，看顾好女眷，别让她们出来。”

老三一棍扫过来接住赵万山的对手，喊道：“师叔还是你去吧，我刚才看了一下，后门那边情况不太好，你过去还能帮着招呼一下。”

赵万山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情景，大致还在控制之中，略一盘算：“好，分几个人跟我来。”

说完便转身直奔后院，几个伙计也从战团中脱出来跟了上去。

后院连着后门，已经是一片混乱。

后门窄小，已经被冲破了，而且匪人似乎在后门安排了大量人手，不管伤轻伤重，一个受伤了立马退下换另一个顶上去，生力军源源不断。赵万山到时，阿贵带着的几个伙计都已经是浑身挂彩。

赵万山合着几个伙计都是一惊，赶紧也顶了上去，后门决不能失守！后门离后院太近了，后院是女眷住的地方，如果真的被这帮人冲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赵万山发了狠，一根长棍指东打西，横戳竖点，狠手重手死手不断，硬是将那帮人逼得又退出了后门。

他往门口一站，一瞬间已经看清了门外有多少人。他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闪过一丝决绝。

他一人一棍挡住了整个后门，长棍开始变得刁钻，不再走那种大开大合的路子，而是开始节省体力。

他趁着出招的间隙道：“阿贵，你听好了，说完这句话以后，我就要往外反冲了。等我冲出去后你就立刻关上后门，不许再打开。门外这帮人，我接下了，门里面你们身后的那些人，你不能让他们出半点事儿。”

阿贵一惊：“不行！”

“不行也得行，你放心吧，等天亮我哥就该回来了，到时候这帮孙子都得完蛋，咱们只需要顶住今晚上就行了。”赵万山说完没等阿贵再回话，长棍又是一轮要命的狠招，同时大喊一声，跳出了门外。

阿贵看着门外那个如疯虎一般的身影，擦了擦眼角，一挥手：“关门，师叔要是死了，我就出去，我要是死了，你们就出去，今天就算死光了，也不能让这帮孙子踏进后院一步。”

前门，喜子带人还在努力地阻拦着，却已不再能保证一个都不放过去。

院里，率先冲进来的那一拨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但本已扑灭的火又燃烧蔓延了开来。

后院，女眷住的屋子里突然一阵骚乱，女人的痛叫响了起来。

后门，已经再次被冲破了，阿贵没有看到赵万山，但是他义无反顾地顶了上去。

整整一夜，火光熊熊，杀声不断。

……

小安听着忠叔的故事，前半段的时候他还津津有味，可到了后半段的时候开始悚然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忠叔、喜子、赵忠喜，小安、赵广安，赵家，棍法……

小安见忠叔停下了，有些颤抖地问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天亮了。”忠叔的话中一片苍凉，“前门的喜子累得脱力晕厥了，老三顶了他的位子守前门，被杀了。赵万山一夫当关体力透支，被那帮人活捉走了。阿贵也死了，镖局里的伙计差不多都死了，那帮人最终还是冲破了赵家。而且老天爷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在那一晚的喊杀声中，赵万里的夫人临盆，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个初生的婴儿被女眷们勒着嘴藏到了火炕的窑灰当中，然后女眷们就全部自尽了。赵万里回来的时候，赵家可见之处，一片残垣断壁，满目尸山血海。赵万里当场就发了疯，人不解衣马不停蹄地追了那帮人三天三夜，累得吐血，跨了大半个省却只抢回了赵万山的尸体。”

小安张着嘴，有些发懵，过了半晌，他才又问道：“那一开始借哨棒的那个人和后面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关系，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又自私的武人，遇到了难处去赵家求助的，只是正好和那帮人赶在了一天。

“但是他做错了一件事，或者说，是老天爷做错的。”一开始在讲那些故事的时候忠叔的语气都是悲伤的，但到这里却一下子凌厉了起来，“李景华后来用刀成了名，但是有人曾见过他用半截棒子，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从赵家借来的，当时赵家已经灭了门，但是名声还在。可他这事儿传出去后，就变了。江湖上说‘一拳败，万拳来，这么个事情说到最后，就成了赵家太过霸道，犯了众怒，李景华怒闯赵家，单枪匹马灭了赵家的威风，带走了赵家的兵刃。江湖上的那句话也变成了‘王家枪长，刘家手大，李家刀狂谁都怕，李景华的名声响了，赵家的名声毁了，而那帮土匪灭赵家满门的事情反倒提的人少了。再后来，赵家就让人忘了。”

“啊？”小安没有想到故事会是这样的转折。

“可有些人没忘。”忠叔的话里带上了淬骨的恨，“喜子没忘！赵万里带出去走镖的那帮伙计没忘！赵万里也没忘！赵家是他们的家，家被灭门了，他们怎么可能放下。赵万里解散了镖局，开始查那些人的身份，那帮人说自己是河朔群雄，河朔地方大，山头林立，绿林众多，又是赵万里常年走镖的地方，得罪过的人很多，他们花了五年的时间才查清楚。最终他们报了仇，但是也付出了代价，赵万里战死了，剩下的伙计也差不多都死光了，只有喜子，带着那个孩子开始浪迹江湖。”

忠叔看着小安，苦笑：“我就是喜子，你就是那个孩子。”

小安狠狠哆嗦了一下，听故事的时候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和忠叔的身份。但是当从忠叔的口中确定了之后，他还是有点猝不及防。

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前他还只是跟着忠叔辗转江湖的平凡少年，可现在就成了身世凄惨的血海孤雏。

忠叔看着他：“其实你无需在意，也无需介怀，仇我们已经报了，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今夜告诉你这些，只是觉得你已经长大了，该知道了。”

说到这里，忠叔站起了身，他摩挲着棍身大步走到院子中间，一指小安：“来，我教你几个字！”

小安不知道忠叔要干什么，他脑子里还残留着忠叔故事的冲击，但是看着院子中央的忠叔，他觉出了一股凛冽。

他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

忠叔长棍一举，自上而下猛然一劈，空气中发出“嗡”的一声颤响。

“这叫打！”

然后棍尾自下而上猛地一挑，空气中又是一声颤响。

“这叫揭！”

然后上步一催，随着“咻”的一声破风响，棍梢直戳出去。

“这叫杀！”

忠叔架势不动，回头看向小安：“拿棍！”

小安从担子上将棍抽出，拿在了手里。

忠叔沉声道：“打我。”

小安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自上而下一棍打向忠叔。

忠叔长棍一斜，棍梢直接打在小安的棍身上，小安只觉棍身猛地一颤，差点脱手。

“这叫大剪！”

继而棍尾一摆，再次斜击在了同一个位置。

“这叫小剪！”

忠叔撤步，道：“再打。”

小安复又举棍打下。

忠叔长棍一展，棍梢与小安棍身一碰就顺着滑了过去，直接削在了小安手上，小安手一哆嗦，瞬间就现出一条红印。

“这叫剃！”

忠叔用棍梢在小安胸前虚戳几下，道：“可以接杀。”

忠叔退了一步，道：“进步，揭。”

小安忍着手痛进了一步，棍尾自下而上挑起。

忠叔棍身一压，压住了小安的棍尾，然后顺棍而上，又是削其手而杀其身。

“这叫滚！”

忠叔抬棍，小安退后，忠叔将棍端至胸前，道：“看我手。”然后向着旁边一棍打下，复又揭起。

“无论打揭，总是一手前压一手后拉，双手发力，这叫阴阳合把！”

他又道：“看我劲路。”

猛地一催步，一棍打下，空气中“嗡”的一声。

“这叫刚，取直！”

晃身一个小跳步，棍子收至身前轻柔一拨。

“这叫柔，走弧！”

忠叔将棍法展开，催步追风，一招紧似一招，空气中“嗡嗡”之声连响，竟是使了一路纯刚。

“这叫进，不停！”

而后棍法再变，全用折脚，忽而高，忽而低，忽而大跳，忽而回旋，身如猿猱，灵活百变。

“这叫周旋。”

顿了一下，扭头直视向小安，无比郑重地道。

“无退！”

小安点了点头，忠叔似乎欣慰地笑了一下。那一瞬间，月光照地如霜，小安看到忠叔的眼睛明亮得如同一对大星。

（五）

清晨，镇上还很冷清，路上没有一个人，空气中有些蒙眬清寒的雾气。

忠叔慢慢走过了半个埝下镇，心中一片安宁。

他出门的时候小安还没有起床。昨夜他几乎是用填鸭的方式将二十年前的事情跟小安做了个交代，紧接着教了他棍法，前尘往事让小安辗转一夜，天近明时才慢慢睡着。

忠叔回想起昨夜，或者对于小安过于沉重。但他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

他还有些事情没跟小安说透，但是无所谓了，那些仇、那些事，本来就和小安无关。

小安只是生错了地方，他才是赵家最后的伙计，赵家丢掉的东西，他去讨回来就好。

镇长家门半掩着，忠叔在门上敲了敲，然后走了进去。

镇长正在院子里坐着，看着忠叔进来，打了个招呼：“来啦。”

忠叔点点头。

镇长看了看忠叔肩上的长棍，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继而仿佛想到了什么：“赵忠喜？我想起来了！小山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没明白，你是当年赵家镖局的喜子，和我交过手！”

“对。”忠叔语气淡淡的。

镇长看着忠叔：“小山说你要借我的刀？”

“对。”忠叔语气依旧平淡。

镇长挺奇怪地看着忠叔：“我问一句，凭什么？”

忠叔直视镇长：“凭你坏了赵家的面子，我今天来，就是要找回赵家的面子。”

“不不不，你误会了。”镇长摆着手，“我的意思是，你凭什么来借我的刀？说句实话你别介意，你是输过我的，你觉得，你现在能赢我？”

忠叔沉默一下：“赢不了。二十年前我赢不了你，所以我没找你，二十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赢不了你，所以一直没找你，直到你退隐江湖。当我知道你退隐江湖的时候我愣了，因为这就意味着我找不到你了。我开始悔恨，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找你。我恨自己胆怯，恨自己懦弱，我晚上睡觉梦里全是当年的兄弟。当年我们报仇的时候一场血战，所有人拼力护下了我，因为他们觉得我和你交过手，我是最了解你的，他们每个人死之前都跟我说要我记得一定要把赵家的面子给找回来。

“从梦中惊醒之后我开始回想当年的一点一滴，最终我想起来了，你说你从河西来，于是我来了河西，知道了李姓都住在埝下镇，于是我来了这里。我做了局，逼着全镇老小帮我开荒，就是为了找你。我听人说你是有武艺的，可我不敢确定，直到小山跟我说了你二十年前的事情，我才终于确定了。你已经是个老人了，所以我一定要来找你，我怕我再不找你，老天爷就不给我机会了。”

镇长还是挺奇怪的：“赵家的面子对你们这么重要吗？让你们在血海深仇之余居然还能对我念念不忘。我不过是从赵家借走了一根棍子，然后江湖人说了几句闲话而已，二十年啊，你居然还会执著于此事！况且赵家当年行事也从来没给别人留过面子。凭什么别人家的面子赵家能坏，赵家的面子被坏了就非得找回来？”

忠叔眼中闪过一丝哀凉：“你觉得不重要，是因为你的面子来得太过于容易。赵家最初的名声是我师父一根长棍硬生生打出来的，赵家所有的面子都来自于那一根长棍。赵家为了那一分面子，坏了无数人的面子，这面子是武人最堂堂正正的东西。你说赵家从来没给别人留过面子，对，赵家坏过别人面子，所以别人来寻仇，这应该。来了，我们接着，没接住，被灭了门，我们认。可就是这分面子，被你坏了。你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可你拿走的其实是赵家满门血汗换来的东西，所以我现在来找你要，你也得接着。接住了，我认，接不住，你认！”

忠叔看着镇长，语气决绝：“李景华，二十年前你借走了赵家的棍，今天，我来借你的刀。”

李景华看着忠叔——赵忠喜，张着嘴，惊讶于他的这一番话。他思索着赵忠喜的话，还是不太明白，但是无所谓，他对自己的功夫有着绝对的自信。他指了指院子角落的一扇小门：“你想要的东西在里头。”

赵忠喜看向那扇门，眼神终于有了点波动。

李景华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那扇小门，走了进去。

赵忠喜走到门口，没进去。

门后的地方不大，一条案子，上面摆着个香炉，香炉后面有个架子，架子上搁着什么东西，用红布盖着，已经落了灰。

李景华抓住红布一角，缓缓拉动，布下的东西慢慢露了出来。

——刀。

刀尖，上翘成弧，反刃三寸；刀身，寒光闪闪，水波刃纹；刀柄，丝线缠绕，手握敏感。

最后，李景华将那块红布一抖，穿过刀尾的刀环，然后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一声长叹，李景华终于拿起了刀。

他握刀一抖，刀尖响起一缕轻吟。

听着这一缕刀声，李景华闭上了眼。门外的赵忠喜，也肃然了起来。

“当年我去赵家的时候，其实功夫还未甄绝顶。”李景华的脸上露出了难言的神色，似缅怀，又似唏嘘，“那时我刚出师，打谢师捶的时候，被师父断了刀，然后得了师父那手断人兵刃的暗劲，我以为那就是绝顶了。可直到我过了六十岁，筋骨松下来以后，竟又悟出了这力上刀尖的劲。你还要打？”

赵忠喜深吸一口气，后退了两步，搭在肩上的长棍突然弹起，赵忠喜双持棍身，然后猛地一劈，棍梢“嗡”的一声颤响。

李景华身子一震。

赵忠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意：“来！”

李景华不再说话，大步走进院子里，赵忠喜早已摆好了架势。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照在了李景华的脸上，李景华微微眯起了眼睛：“武艺相战蔽日光，你竟连这个也算计进来了。”

赵忠喜长棍半举，棍梢斜指李景华，严阵以待。李景华横刀在胸前，忽然一晃，明亮的刀身反射出一片亮光，闪向赵忠喜眼睛。

赵忠喜眼前一花，身子下意识一缩，长棍一压一绞，“锵”的一声拨开了李景华伺机攻过来的一刀。

赵忠喜棍梢拨开李景华的刀后，棍尾一揭，直接挑向了李景华的裆部。李景华刀向下一格，往里一拨，往后一带，藏头裹脑，刀光在自己头顶画了个圈后疾斩向赵忠喜的脖颈，赵忠喜微微一侧身，长棍已经封住了这一刀。

又是“锵”的一声，这一记硬拼之后两人都各退了一步。

两人没有再冒进，而是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守势。

他们看着对方，互换一招，他们已经对对方的实力有了认知。

赵忠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挨不住李景华一招的喜子了，而李景华的经验之老道、刀法之犀利更是让赵忠喜绷紧了神经。

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深邃，虽然只是互换了一招，但他们已经明了，以彼此的功力，接下来要分胜负，也只需要一招了。

两人开始周旋起来，李景华的身子微微缩着，步子轻而不浮，猫一样，刀收在胸前，缓缓地晃动着。

赵忠喜瞳孔缩了缩，身子开始慢慢蓄力，四肢脊背弯成了五张弓，以一种怪异但又充满危险的架势举着棍子，像一只老猿，又像人立的熊。

一招，只有一招，分胜负……甚至生死！

然后那一瞬间，似乎有一缕风吹过，又似乎只是阳光在树叶上晃动了一下，“哧”的一声，万物寂静，尘埃落定。

赵忠喜低头，手中的棍已经成了两截，胸前一条尺长的刀痕，鲜血汨汨流出。

李景华白眼一翻，“咚”的一声栽在了地上，脖子扭曲，肋骨下陷。

刀身断了棍，然后刀尖破入了赵忠喜的身子，切断了他的胸骨，切开了他的内脏；断成了两截的棍同时使出了一打一揭，砸断了李景华的脖子，砸塌了李景华的肋骨。

不知过了多久，镇长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安走了进来，肩上担着棍子。他默默地捡起镇长的刀，然后回头看了一下，房门有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门后，他扬了扬手中的刀。

“我叫赵广安，你家的刀我借走了，你要有本事，等长大了来找我要回去。”

（责任编辑：蓝汀）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留刀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10期